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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课的下课铃是张无缺每日的倒计时。他垂着头,视线凝固在桌角一道陈旧的刻痕上,默默计数:三、二、一……像等待行刑的囚徒。数到“一”时,前排女生猛地转身,马尾辫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张无缺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肩膀猛地一缩,手臂条件反射地交叉护住了肋下——那个地方,昨天被父亲的拳头砸得闷痛,现在还在隐隐作祟。

女生只是来借橡皮,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被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取代。张无缺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比挨了耳光更难受。他飞快地摸出橡皮递过去,手指微微发颤,然后迅速把目光重新钉回那道刻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铃声彻底停歇,教室里的人声像涨潮般汹涌起来。张无缺深吸一口气,背脊僵硬地挺直,像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走向教室门口。走廊的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侧面伸过来,铁钳般攥住了他的胳膊肘,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嘿,张无缺!”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面前,脸上挂着戏谑的笑,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不怀好意的同伴,“听说你爸昨天又给你‘加练’了?啧啧,这身板,练得可真结实啊!”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张无缺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他认得这声音,是隔壁班的王凯,学校里有名的刺头。张无缺试图挣脱,但那只手像焊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穿过嘈杂的走廊,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有漠然,有好奇,唯独没有援手。那些目光像无形的砂纸,磨着他仅存的尊严。他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冲下楼梯,穿过空旷得有些瘆人的后操场。初秋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他被粗暴地掼在实验楼后墙冰冷粗糙的红砖上,砖缝里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

“怎么,哑巴了?”王凯凑近,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喷在张无缺脸上,“你爸打你的时候,也这么怂?”

羞辱的话像淬毒的鞭子抽打过来。张无缺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他太熟悉这种流程了,反抗只会招来更密集的拳头和更持久的折磨。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那里沾了一块新鲜的泥点。

“妈的,装死是吧?”王凯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激怒了,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撞。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砖面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预想中的拳头即将落下,张无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手臂带起的风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硬生生钉入了这片暴力的真空。

那声音并非人声,也非自然之声。它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像寒冬腊月里,冰层下深不见底的暗河,裹挟着碎冰缓缓流动,撞在看不见的河床上,发出连绵不绝、沉重又空灵的呜咽。又像一把无形的、巨大而冰冷的弓,在看不见的弦上反复摩擦,拉出悠长而震颤的尾音,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沉甸甸的、穿透一切的力量。

它并非来自某个明确的方向,更像是从这栋废弃实验楼的骨髓里渗透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撞在粗糙的红砖墙壁上,再反弹回每个人的耳膜。

王凯高高扬起的拳头,诡异地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凶戾凝固了,像一张拙劣的面具,肌肉僵硬地抽搐着。他和他那两个同伙,三颗脑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实验楼侧翼尽头,那扇永远虚掩着的、通往废弃音乐教室的旧木门。门缝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冷冽的琴声,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住了他们的动作。

琴声没有停顿,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深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呜咽,一声接一声,冰冷,稳定,无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自顾自地流淌在昏暗的废弃空间里。这恒定的韵律,本身就成了最强大的静默控诉。

王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未知力量打断后的茫然和隐隐的不安。他悻悻地放下拳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黏稠的液体砸在张无缺脚边的枯叶上。

“妈的,晦气!”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那声音里强撑的凶狠掩饰不住一丝色厉内荏,“算你小子走狗屎运!走!”他烦躁地挥挥手,带着两个同样有些发懵的同伙,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实验楼的拐角。

冰冷的砖墙依旧紧贴着后背,但那股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暴力阴云,似乎真的被那奇异的琴声驱散了。张无缺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那扇虚掩的、渗出琴声的木门。

那扇门,像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幽深,神秘。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被撞痛的后背和胳膊。越靠近,那琴声就越清晰,不再是隔着空气的呜咽,它有了具体的形态。低沉时,仿佛巨大的叹息;高亢处,又带着金属摩擦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锋芒。它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生涩、滞重,每一个音符都像在极力穿透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似的旋律片段。

他停在门口,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木纹。门缝很窄,仅容一线天光投入,切割开室内的浓重昏暗。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脸凑近那道缝隙。

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狂乱地舞动。偌大的教室空旷得惊人,废弃的桌椅像沉默的墓碑堆在角落,厚厚的灰尘覆盖其上。光柱的尽头,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他微微佝偻着背,肩膀的轮廓在褪色的旧校服下清晰得有些嶙峋,像一张拉紧的弓。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夹在他腿间,琴身反射着光柱边缘的微芒,如同某种活物的甲壳。

他右手握着琴弓,每一次拉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倾尽全力的专注。弓毛摩擦着琴弦,发出那穿透一切的、冷冽而滞涩的声音。他拉得很慢,很重,仿佛每一次运弓都在对抗无形的阻力,每一次发声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琴弓在光柱中扬起细碎的金尘,而他肩胛骨的起伏,在微光里透出一种即将折断般的脆弱感。

张无缺认出了他——雷多。那个名字偶尔会出现在老师无奈的点名册上,那个永远独来独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般穿梭在校园边缘的男孩。传闻像阴冷的苔藓一样附着在这个名字上:母亲车祸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琴声还在继续,固执地填满整个空间。张无缺没有推门,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狭窄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那冷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琴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冲撞。后背被撞痛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奇异的平静,随着那并不悦耳的琴声,缓慢地渗透进来,暂时覆盖了皮肉的疼痛和心脏的狂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可以是一种坚硬的壳。

日子像被磨损的旧胶片,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张无缺的日常依旧在父亲的拳头和无声的忍耐中轮回。但实验楼尽头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却成了他世界里一个隐秘的坐标。他依然沉默地穿行在校园,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却会下意识地绕到实验楼后面,脚步放轻,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从那个方向飘来的琴声。

那声音几乎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有时低沉如闷雷滚动,有时尖锐如冰棱碎裂。它始终带着那种金属的冷硬质地和挥之不去的滞涩感,仿佛演奏者每一次运弓都在用尽全力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门外站着,背靠粗糙的砖墙,闭上眼睛听。偶尔,他会鼓起一点微薄的勇气,把脸凑近那道门缝,窥见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光柱与尘埃中,一遍遍徒劳地、固执地与手中的琴弦搏斗。雷多从未回头,仿佛门口那个沉默的听众,只是空气的一部分。

张无缺也习惯了沉默。他书包最里层,藏着一个边缘磨得起毛的旧素描本。课间,午休,甚至是在父亲粗暴的呵斥声暂时停歇的间隙,他会偷偷拿出来,用铅笔在上面涂抹。他画得最多的是星空——浩瀚、冰冷、遥远。巨大的漩涡状星云,孤独旋转的星球,拖着长尾的彗星……那是他唯一能想象到的,比拳头更强大、比沉默更深邃的东西。

一天下午,放学铃早已响过很久。张无缺被一道数学题拖住了脚步,等他收拾好书包,教学楼已近乎空寂。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斜斜地洒在走廊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他习惯性地走向实验楼。琴声没有如期而至,音乐教室的门罕见地虚掩着,里面一片寂静。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轻轻推开门。夕阳的光线穿过高窗,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巨大的、温暖的光斑。教室里依旧空荡,只有那把破旧的椅子孤零零地立在光斑中央。雷多的琴盒敞开着,随意地放在旁边的地上,里面是那把深棕色的大提琴,琴弓安静地躺在旁边。

张无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琴盒里侧吸引。那里塞着一本厚厚的、磨损严重的琴谱,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已经卷边、褪色,边角被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灰暗的纸板。它斜斜地插在一叠散乱的乐谱纸里,显得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张无缺走了过去。他蹲下身,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微颤,轻轻抽出了那本硬皮书。书很沉,封面冰冷。他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几个烫金的模糊字母显露出来,他看不懂。他犹豫着,翻开封面。里面夹着的不是乐谱,而是一张边缘泛黄、被小心翼翼剪裁下来的旧报纸。

报纸的日期模糊不清,但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雨夜惨剧!城西高架桥发生重大车祸,一死一重伤!**》

标题下方,是一张翻拍的黑白现场照片。画面阴郁模糊,透着湿漉漉的绝望。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像怪物的骨架,在惨白的闪光灯下泛着冷光。雨水在照片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污迹,模糊了细节,却更凸显了事故的惨烈。照片一角,路边绿化带里,一棵被撞得倾斜的树,在强光照射下,树干上深色的、不规则的斑块异常刺眼——那是飞溅上去的、被雨水冲刷稀释过的血迹。

张无缺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投向教室门口。雷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道突兀出现的阴影。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他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cd随身听,手指紧紧攥着机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冰冷地锁定在张无缺和他手中那张暴露了所有秘密的剪报上。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疯狂地、无声地旋转。

时间凝滞了。张无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张染血的剪报在他手里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指尖。他慌乱地想把它塞回琴谱,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雷多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从剪报缓缓移到张无缺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冰冷的审视。仿佛张无缺不是一个误闯禁地的同学,而是一个亵渎了神龛的罪人。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雷多动了。他迈开步子,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径直走到张无缺面前。他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从张无缺僵直的手指间抽走了那张剪报。他的指尖擦过张无缺的手背,冷得像冰。

剪报被重新夹回那本深蓝色的硬皮书里。雷多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却如同惊雷。他看也没再看张无缺一眼,俯身拿起地上的琴弓,将琴盒盖好,扣上搭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机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他背起沉重的琴盒,转身,瘦削的肩膀被琴盒压得微微下沉。夕阳的光线被他离去的背影切断,阴影重新笼罩了张无缺。他沉默地穿过空旷的教室,脚步声在积尘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印记,走向门口,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给张无缺一个眼神。

教室重新陷入死寂。张无缺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残留着剪报冰冷的触感和琴谱封面的粗糙感。夕阳的光斑在地板上移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比父亲的拳头砸在身上时更甚。他窥见了深渊的一角,那冰冷的目光,比任何琴声都更清晰地告诉他:有些伤口,永远无法触碰。

深秋的雨,终于来了。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带着初冬寒意的倾盆暴雨。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张无缺坐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台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开的作业本,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客厅里电视新闻的嘈杂背景音,以及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脚步声的靠近或远离,都让他背脊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砰!”卧室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张无缺。

“兔崽子!老子的烟呢?”声音像砂轮摩擦,嘶哑而暴戾。

张无缺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确实没买。昨天父亲给的零钱,他偷偷塞进了书包夹层——那是他省下来准备买一盒新彩色铅笔的钱,旧的几支已经短得握不住了。

“钱…钱不够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垂着头,不敢看那双喷火的眼睛。

“不够?!”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他一步跨进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张无缺笼罩,“钱呢?!说!是不是又拿去喂了哪个野种?!”

浓重的酒气混杂着汗味扑面而来。张无缺下意识地往后缩,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和喉咙。

“没…没有…”他徒劳地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父亲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挥了过来,带着风声。

张无缺只来得及偏一下头,那粗糙的手背还是狠狠擦过他的颧骨,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作业本散落一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甚至顾不上脸上的剧痛,手脚并用地就往门口爬。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窜遍全身,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小畜生!还敢跑!”父亲的怒吼和沉重的脚步声紧追在后。

张无缺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穿过弥漫着烟酒味的客厅。他一把拉开家门,冰冷的、裹挟着雨水的狂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他不管不顾地冲进漆黑的楼道,身后是父亲震耳欲聋的咆哮和紧追不舍的脚步。

他冲下楼梯,冲出单元门,一头扎进了铺天盖地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唯一能想到的地方狂奔——学校。只有那里,那个废弃的角落,似乎能提供一丝微弱的屏障。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身上,像无数根鞭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身后的咆哮声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如同索命的恶鬼,越来越近。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脖子、领口,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奔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

终于,熟悉的实验楼轮廓在雨幕中显现。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空无一人的、只有应急灯发出惨淡绿光的一楼走廊。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他自己粗重、湿漉漉的喘息声和外面狂暴的风雨声。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下来,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安全了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走廊入口处响起的沉重脚步声无情碾碎。父亲高大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带着一身雨水和浓重的戾气,堵在了走廊入口。他喘着粗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雨水顺着他扭曲的五官往下淌。

“跑?我看你往哪跑!”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音。他大步逼近,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张无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张无缺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冰冷的身体和极度的恐惧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他只能徒劳地用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后蹭,冰冷的瓷砖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头顶。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父亲的身影遮住了惨绿的灯光,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那只曾无数次带给他痛苦的大手再次高高扬起,指关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白的光。

就在那拳头即将撕裂空气落下的瞬间——

“住手。”

一个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风雨的咆哮和暴力的前奏。

那声音异常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的齿轮被强行转动,带着剧烈的摩擦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然而,在这死寂的、充满暴力的走廊里,它却拥有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父亲挥拳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脸上暴怒的表情瞬间被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戾取代。他猛地转过头。

张无缺也循着声音,艰难地抬起被雨水和恐惧模糊的视线。

走廊另一端的黑暗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应急灯惨淡的绿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是雷多。他浑身同样湿透,单薄的旧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不断滴落。他背上,依旧背着那个沉重的大提琴盒。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右手。他没有拿琴弓,而是紧紧地攥着它。那根深色的木制琴弓,此刻被他高高举起,弓尖稳稳地、笔直地指向走廊中央那个魁梧的施暴者!弓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冷硬、决绝的寒芒,像一柄出鞘的、指向黑暗的利剑。

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声更加疯狂地撞击着玻璃。父亲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惊愕、暴怒、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匪夷所见的反抗所激起的戾气交织在一起。

张无缺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雷多的身影在惨绿的光晕里显得单薄而模糊,像一幅被雨水洇开的剪影。唯有那只高举的手臂,还有那根笔直指向父亲的琴弓,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锐利得令人心惊。

“哪来的小杂种?!”父亲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开,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惊愕迅速被一种被挑战权威的狂怒取代,他猛地转过身,魁梧的身体像一座移动的山,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戾气,朝着雷多逼近了一步。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沉闷如鼓点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张无缺濒临碎裂的心脏上。

雷多没有动。他依旧高高举着那根琴弓,弓尖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地锁定着那个暴怒的身影。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同样湿透的校服前襟。他微微仰着头,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口幽深的寒潭,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燃烧般的决绝。

那眼神,张无缺从未见过。它穿透了雨幕,穿透了恐惧,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凿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父亲被这沉默的、毫不退缩的直视彻底激怒了。他低吼一声,不再废话,巨大的身形猛地前冲,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再次扬起,这一次,目标赫然是挡在面前的雷多!

张无缺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看到雷多瘦削的身体在那巨大的阴影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看到那根高高举起的琴弓,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折断。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绝望和疯狂的力量,猛地从冰冷的四肢百骸炸开!

“不——!”

一声嘶哑的、破了音的吼叫,猛地从张无缺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像困兽的垂死挣扎。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朝着雷多身前扑去!湿透的衣服沉重地拉扯着他,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有一个念头:挡在他前面!这一次,不能再让任何人为他承受拳头!

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向父亲和雷多之间的空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看见父亲挥下的拳头带着毁灭的风声,看见雷多因他的突然闯入而骤然收缩的瞳孔,看见那根指向暴力的琴弓尖端,在惨绿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轨迹——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断裂声。

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是琴弓。在张无缺扑撞而入的瞬间,他身体带起的冲力,或者是为了避开他,雷多握弓的手腕下意识地一个微小的角度变化……弓尖擦过了张无缺胡乱抬起格挡的手臂,紧接着,弓杆末端,那束紧绷的、雪白的马尾毛,在巨大的力量拉扯下,应声崩断了!

一小撮断裂的白色马尾毛,无声地飘落,掉在湿漉漉、反射着惨绿幽光的地砖上。

张无缺重重地摔倒在地,肩膀和手肘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抬头。父亲的动作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而停滞了一瞬,拳头悬在半空,脸上交织着暴怒和被连续打断的狂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地上两个湿透狼狈的少年,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却暂时被栅栏困住的公牛。

雷多依旧站在原地。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臂。断裂的琴弓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弓杆末端,那一小撮断裂的马尾茬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低头看着那撮断毛,又抬眼看向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张无缺。雨水顺着他漆黑的睫毛滴落,滑过苍白的脸颊,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痛惜?还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震动?

走廊里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暴力的链条,被一根琴弓的断裂,暂时悬在了空中。

但是现在他死了,而我们则成为了……

最后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