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旧时光
陈阿婆总在清晨五点半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的长叹,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她踩着露水走到巷口,老张的豆浆摊已经支起,蒸腾的白雾裹着甜香漫过青石板路。
\"今天要两碗甜浆,加个糖糕。\"阿婆掏出皱巴巴的纸币,指节上的老年斑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给您留着呢。\"老张用油纸包好早点,\"昨儿见着您家阿远了,穿得笔挺,说是要去上海开会。\"
阿婆接过早点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微光:\"那孩子,总忙。\"
青瓦巷的晨总是这样,在豆浆香、油条味和街坊的招呼声里慢慢醒转。阿婆住的宅院是巷尾最后一家,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被雨水浸得发黑。这院子住了陈家五代人,如今只剩下她和满院的青苔。
吃完早点,阿婆搬藤椅坐在天井里择菜。墙根的薄荷草沾着露水,摘下一片揉碎了,清凉的气息能驱散晨露的湿寒。她总在这时想起阿远小时候,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旁边,把薄荷叶子往她头发里塞,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奶奶,薄荷能驱蚊,你闻闻香不香?\"
那时的天井还没这么多青苔,阿远的爷爷总在葡萄架下教她写毛笔字。墨汁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黑色的花。
\"阿远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巷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爷爷握着她的小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人\"字。
阿远确实走出去了。考上大学那年,整个青瓦巷都轰动了。送她去火车站时,阿婆往她包里塞了二十个茶叶蛋,还有一小罐自制的腐乳。火车开动时,阿远扒着窗户挥手,眼泪把胸前的碎花衬衫打湿了一大片。
\"奶奶,我放假就回来!\"
可后来,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先是忙着考研,后来进了大公司,再后来,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匆匆忙忙,背景里是她听不懂的车水马龙。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过天井,阿婆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墙角的青苔又蔓延了些,砖缝里钻出几株狗尾巴草。她记得阿远小时候总爱拔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编好的兔子放在窗台上,风吹过就摇摇晃晃。
\"阿婆,在家吗?\"院门外传来王婶的声音。
阿婆起身开门,王婶手里捧着一碗刚蒸好的米糕:\"新做的桂花糕,给您尝尝。\"
两人坐在天井里吃米糕,桂花的甜香混着薄荷味漫开来。王婶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阿远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
\"阿远有阵子没回来了吧?\"王婶小心翼翼地问。
\"嗯,说是忙项目。\"阿婆把米糕碎屑扫进手心,喂给蹲在脚边的黑猫。这猫是三个月前自己跑来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被养得油光水滑。阿婆给它取名叫\"墨墨\",因为它总爱在砚台边蹭来蹭去。
\"前儿见着她朋友圈,在黄浦江边上拍的,穿得可时髦了。\"王婶掏出手机,翻出照片给阿婆看,\"你瞧这高楼,多气派。\"
阿婆眯着眼睛凑近看,照片里的阿远站在玻璃幕墙前,身后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她穿着阿婆从没见过的衣服,头发烫成了波浪卷,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笑得有些疏离。
\"是气派。\"阿婆点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王婶走后,阿婆找出那个褪色的红木匣子。里面装着阿远从小到大的物件:掉了耳朵的布娃娃、磨得发亮的弹珠、三好学生的奖状,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阿远小学时写的字:\"我长大要赚很多钱,给奶奶买大房子。\"
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阿婆用指腹摩挲着纸条,纸边已经起了毛边。
傍晚时,墨墨突然对着院门喵喵叫。阿婆起身开门,夕阳正把巷口染成金红色,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光晕里,拖着大大的行李箱。
\"奶奶!\"
阿远跑过来抱住她,身上的香水味混着风尘气,和记忆里的薄荷味截然不同。阿婆愣了愣,才想起抬手拍她的背,眼眶忽然就热了。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您了呗。\"阿远把行李箱拖进院子,\"项目结束了,给自己放个假。\"
阿婆看着她,发现她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烫卷的头发里藏着几根银丝。她想说\"累了就歇歇\",话到嘴边却变成:\"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阳春面。\"
厨房里很快飘出葱花和猪油的香气。阿远靠在门框上,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有三年没回来了,不是不想,是不敢。升职后的压力越来越大,失眠成了家常便饭,体检报告上的箭头越来越多。每次视频时,她都强装精神,怕奶奶看出端倪。
\"奶奶,您这灶台该换了,我给您买个新的吧。\"
\"不用,这老灶台用惯了。\"阿婆往锅里撒葱花,\"你小时候总爱蹲在这儿看我烧火,说火苗像跳舞的小精灵。\"
阿远鼻子一酸,转身去天井倒水。墨墨蹭着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葡萄架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叶子密得遮住了半个天空。她忽然发现,爷爷教她写毛笔字的石桌还在,桌面上的刻痕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然能看出\"人\"字的轮廓。
晚饭时,阿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阿远小时候爱吃的。霉豆腐蒸肉、紫苏炒黄瓜、还有冰糖雪梨汤,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
\"多吃点,看你瘦的。\"阿婆不停地给她夹菜,碗里堆成了小山。
阿远埋头吃饭,不敢抬头。奶奶的头发又白了些,眼角的皱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可那双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盛满了温柔。
夜里,阿远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总在睡前给她讲故事,讲嫦娥奔月,讲牛郎织女,声音轻轻的,像月光一样温柔。
\"睡不着?\"阿婆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我给你加了点蜂蜜。\"
阿远接过牛奶,温热的杯子烫得手心发麻。\"奶奶,我可能要辞职了。\"她突然说。
阿婆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想好了就辞,工作嘛,顺心最重要。\"
\"可我怕...怕别人说我没本事。\"阿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努力了这么久,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傻孩子,\"阿婆叹了口气,\"人这辈子,不是只有往上爬才算本事。你看这青瓦巷,不高,不气派,可它挡风遮雨,住着踏实。\"
月光下,阿婆的白发泛着银光。阿远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她发高烧,奶奶背着她走了三里路去医院。雨水打湿了奶奶的布鞋,却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奶奶,我对不起您。\"阿远抱住奶奶,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
\"说啥傻话。\"阿婆拍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阿远每天跟着阿婆逛菜市场,去巷口的老茶馆听戏,帮着王婶照看孙子。她把烫卷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换上了棉布衬衫和布鞋,整个人像被水洗过一样,透着清爽。
她开始学着烧老灶台,一开始总把饭烧糊,后来慢慢熟练了,炒出来的青菜带着柴火特有的香气。她还在天井里种了许多花,月季、茉莉、还有虞美人,开得热热闹闹。
这天清晨,阿远和阿婆一起去巷口买豆浆。老张笑着打趣:\"阿远这是打算在巷子里长住啦?\"
阿远笑着点头:\"嗯,打算开个小书店,就在巷口那间空着的铺面。\"
阿婆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正好我也能去帮忙看店。\"
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远看着奶奶的侧脸,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忽然明白,所谓的家,不是钢筋水泥的房子,而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一个人在等你回来,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
书店开张那天,整条青瓦巷都来道贺。阿远在门口摆了张藤椅,阿婆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边。墨墨趴在她脚边,打着轻轻的呼噜。
阿远站在门口,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街坊,看着墙上\"耕读传家\"的匾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知道,那些走远的时光,其实一直都在,藏在青瓦巷的晨雾里,藏在奶奶的皱纹里,藏在这满院的花香里,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