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兄妹和陆行川从外面进来。
一眼就看见了柜台后面的李掌柜和沈玉楼。
三人直接走过去。
赵宝珠挽住沈玉楼胳膊,悄声问道:“怎么样了?”
一边说,视线一边在大堂内梭巡。
然后视线停留在靠窗的那桌客人。
她没见过从京城里来的唐大人,但她见过他们的父母官县令大人。
能让县令亲自作陪的,不用想也知道,那个留着一撮胡须,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想必就是京城里头来的唐大人了。
“跟县令大人坐一桌的那位老人家,就是从京城里头来的贵客?”
“对,就是他。”
沈玉楼点点头,然后又狐疑地望着唐大人打量了一眼。
人是没认错的。
可这慈眉善目……怎么看出来的啊?人家唐大人,明明看着挺威严的好不好?
尤其是现在,唐大人的双眼眸微微眯起来,正闪烁着如鹰隼般的锐利光芒。
赵宝珠道:“他是来收拾韩老爷的,是位好官,好官都长得慈眉善目!”
沈玉楼:“……”
好家伙,感情唐大人的慈眉善目,是这么来的呀!
沈玉楼哭笑不得,摇摇头,继续留意着唐大人那边的情况。
她对这位唐大人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但她觉得,一个在京城当大官的人,都已经是花甲之身了,还不辞辛苦地跑遍天下查案审案,一定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而一个好官,是不会追求排场的。
所以,她没有给这位唐大人准备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寻常人家吃的家常菜,只在味道上面下功夫。
一来是投其所好。
二来是避免酒菜规格过高,引起四周学子们的注意,再下意识地收敛言行,不敢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至于为什么要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再让说书先生正式开讲,这个是李掌柜的安排。
李掌柜:“不着急,先让他们吃饱,吃饱了肚子才好有力气拍桌子。”
最主要的是,酒壮人胆。
为了以示他们酒楼对学子们的重视,他们酒楼今日不但给学子们提供免费的饭菜,每桌还免费提供了两壶酒水。
一个喝不醉人,但却能让人血液沸腾,容易头脑发热的量。
一开始,唐大人对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没怎么上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然而听着听着他的表情便凝重起来。
这会儿更是连茶都顾不上喝了,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说书先生。
那样子,竟是恨不能伸手进说书先生的脑袋里,将他未说完的故事直接掏出来瞧一瞧。
说书先生并不知道唐大人的身份,只觉得这位老人家的目光实在犀利至极。
也亏得他说书说了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心理素质足够过硬。
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但很快他便调整过来,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往下说。
“话说这日,那位大老爷又要朝书生下手,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书生得天眷顾,梦中受仙人指点,掌握了很多他贪污受贿,草芥人命的证据。”
“其中有一项便是,某年天灾,朝廷拨下救济款,可这位大老爷,仗着职务之便,和地方的官员勾结,以偷梁换柱的法子,将朝廷拨下来的好米好粮,用发霉受潮长满谷虫的陈年旧粮替换掉,然后他们再将替换过来的米粮,高价卖给官府做救济灾粮,两头捞钱不说,还因为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得到了圣人的嘉奖,一下子官升两品!”
“如此中饱私囊,欺下瞒上的贪官,简直人神共愤!”
神有没有愤怒不知道,反正唐大人是愤怒了。
他身为大理寺卿,每年经手的案件无数。
十年前廖洲大旱,庄稼都被干死了,百姓们颗粒无所,哀鸿遍野。
灾情上报到朝廷,朝廷立马拔下救济灾民的钱粮。
彼时这件事由户部的一位侍郎负责。
后面这位侍郎还因为在灾情安置过程中表现出色,得到了皇上的嘉奖,官升两品。
然而他却觉得情况不对劲儿。
因为他有位好友就在廖洲,好友在信中告诉他,朝廷下发到他们廖洲的救济粮,恐遭到了盘剥。
后面他暗中调查,却并无收获。
但他通过暗中走访,从廖洲百姓口中打探出了些许蛛丝马迹,确信朝廷下拨到廖洲的救济粮,的确遭到了盘剥,甚至是调换。
奈何苦于没有证据。
但是现在,时隔十年之后,这件他当时没能查清楚的悬案,出现在了故事中!
唐大人激动不已,有种醍醐灌顶的恍然大悟。
他知道这件悬案要从哪入手了!
而四周的学子们却是低声议论开来。
“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我听着好耳熟啊。”
“是吧?我也觉得很耳熟,这不就是那天发生在陆清川身上的事情吗?”
唐大人本来都打算起身离开了。
思索十年未果的案子,现在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调查清楚,好将那个中饱私囊,欺下瞒上,贪赃枉法的侍郎早日绳之以法。
此时听见学子们的议论,唐大人起身的动作顿住。
他扭头问正交头接耳讨论这件事情的两位学子。
“听你们方才说,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两个学长抬头看了他一眼。
其中一个学子想了想,说道:“倒也不全是真实发生过,但前面部分是真实发生过的。”
随即便将前几日,韩老爷设宴款待他们,趁机协助女儿强行占有的事情一一说给唐大人。
“幸亏我那同窗命好,因为肚子不舒服,躲过了一劫。”
“但另外一个县学的学子却被韩家的富贵迷住心窍,想攀上韩家这棵大树,趁机跟那韩大小姐发生了首尾关系。”
“后面韩家大小姐发现自己算计成空,还把清白搭了进去,气恼之下,欲杀了对方。”
“后来两人在争执过程中,双双死于对方之手。”
事发时,他就在现场,所以印象尤深。
那学子冷笑道:“他们二人,一个不知廉耻,一个妄想攀龙附凤,也算是死有余辜。”
二人若是活着,将来不知道还要多祸害多少人。
只可惜,那位助纣为虐的韩老爷没能得到报应。
事发后,韩老爷用了些手段,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所有黑锅和骂名,全都甩给了已死的韩辛夷和马学文两人头上。
但他只能堵住众人的口,堵不住众人的心。
当时在场的众学子,其实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事不关己,懒得徒生事端,所以大家才对这件事情闭口不谈。
今天是因为喝了些酒,再加上这件事情又被写进了话本子中,那学子被带起情绪,所以他才会道出心中真实的想法。
“真希望现实也能如话本子上所言,让恶人得到天惩,不然这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
那学子脸上透出期待。
唐大人袖子下的拳头暗暗攥紧,心中默道:“会的,恶人一定会得到天惩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的那个户部侍郎,就是姓韩!
唐大人不再迟疑,起身离开福楼酒楼直奔县衙,并将县衙临时征用为自己的办公场地。
他吩咐县令:“速速让人去将韩家围住,从这一刻起,韩家上下所有人,哪怕是韩家的一条狗,也不许出韩家半步,掐断他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身为本地的父母官,县令跟韩老爷十分熟稔。
两人不止一次同席吃酒过。
可他万万没想到,唐大人一来,韩老爷便沦为了阶下囚。
封门锁户,不许跟外界有联系,这跟阶下囚也差不多了。
县令大人心中震惊,惶恐,生怕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他飞快地在脑中过滤了遍跟韩老爷的来往。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跟韩老爷,仅仅只是熟悉,并且同席吃过几次酒。
除此之外,他跟对方之间并无太深的交集。
不管对方犯了什么事,怎么也牵连不到他头上来。
县令松了口气,应了声“是”,忙让人去将韩家围住。
唐大人则按照故事中的线索,让人去廖洲那边拿人,拿住人后直接上刑,连逼带吓,又有详细的作案过程。
当年那个跟韩老爷同流合污瞒天过海攥得盆满钵满,现如今已经辞官归隐,告老还乡的官员,听了那详细到几乎要精确到具体数额的作案过程,那官员吓得老脸煞白,瑟瑟发抖,当即便招认了。
摁着鲜红手指印的供词装进信封中,用火漆封住口,再盖上官府印章,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歇地送往淮水县县衙。
唐大人拿到供词后,冷笑了声,立马下令去韩家拿人。
自此已经过去了五日。
韩家也被官兵围困了五日。
第一日,韩老爷不以为意。
他自问这淮水县城,还没谁能奈何得了他。
他信心十足地等着淮水县县令悄然登门,告诉他这场围困,就只是走走过程。
然而他等了一日又一日,淮水县县令别说登门解释缘由了,甚至连面都没露一下。
他开门说要见淮水县县令,结果外面把守的官兵鸟都不鸟他,直接挥舞着腰刀将他赶回院子,并且恶狠狠地放话:“老实在里面待着,再敢跨出远门半步,以逃犯处置!”
逃犯是可以斩立决的。
韩老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哪里是走过程,分明是对他动真格的了!
韩老爷傻眼了,不明白陆行川一个穷学生,怎么就能把事情闹的这么大。
韩家上下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韩夫人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拉着韩老爷的手哀嚎:“老爷,您快想想办法啊!再这么下去,家里面连咸菜都要吃光了!”
米粮这种干货,家里面倒是备下了不少,十天半月不采购也够吃。
关键是菜蔬,这些食材不好储存,需得日日去街上采买,才能吃上新鲜的菜蔬。
可他们家已经封门锁户了五日。
这五日里,厨房里能吃的菜蔬全都吃光了,真就如韩夫人所言,再关下去,他们家怕是连咸菜都没得吃。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净想着吃!”
韩老爷正拼命思索破局之法。
短短五日功夫,他胡子和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人看起来起码苍老了十岁不止。
可韩夫人看不见他的苍老和憔悴,眼睛只顾盯着自己的菜篮子瞧。
韩老爷又是烦躁,又是心寒。
再看看韩夫人那张泪水涟涟的脸,韩老爷不觉得她楚楚惹人怜,只觉得无比晦气。
——再好的运道,也让这破家的娘们给哭没了!
韩老爷心头升起火气,将这几日的憋闷全都撒在了韩夫人身上,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韩夫人的脸上。
韩夫人万万没想到他会动手打她。
而且还下手这么重!
韩夫人捂住脸颊满脸不可置信。
“老爷!您!您居然打我?!”
极度的震惊之下,韩夫人忍不住质问出声。
而这声质问,就好像泼在火苗上的一瓢热油,韩老爷一下子就炸了。
他面色狰狞,抬腿就是一脚踹在韩夫人的身上。
——真是反了天了,一个靠他吃饭活命的妇人,也敢朝他大喊大叫!
可怜韩夫人,瘦瘦弱弱的一个后宅妇人,迄今为止干过的最重的活计,就是每天晚上临睡前,亲手为韩老爷端的那一盆子洗脚水。
韩老爷这会儿又在气头上,力道没控制住,直接一脚将韩夫人踹得仰倒在地。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花瓶碎片。
那是韩夫人过来之前,韩老爷一个人生闷气砸碎的。
下人还没来得及进来收拾,韩夫人就进来了。
然后夫妻二人争吵起来。
下人们见状便不好再进来收拾,想着等夫妻俩吵完了,他们再进来收拾不迟,免得他们被夫妻俩间的战火殃及到。
结果没想到哈老爷竟然动手打韩夫人,还踹了韩夫人一脚。
更加没想到韩夫人的运气那么差,倒下去的时候,后脑勺不偏不倚,刚好压在了一块碎瓷片上。
不亚于刀尖般锋利的碎裂瓷片扎进韩夫人的后脑勺中。
韩夫人都来不及发出惨叫声,便蓦地瞪圆眼睛。
韩老爷却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当韩夫人装死,上去照着韩夫人的胸膛又补了一脚。
一息尚存的韩夫人本来还有求生的本能,正拼命将脑袋往上抬。
结果韩老爷这一脚踹下去,硬生生踹断了她最后一分气力。
她再无力将头颅抬起,脑袋往下重重一沉。
那块扎进她后脑勺中的碎瓷片,直接从她口腔中探出头来。
泛着气泡的血沫子从她的两边嘴边疯狂往外涌。
一大片猩红色从她后脑勺那里流出来,流到韩老爷脚边,染红了韩老爷的鞋底。
韩老爷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那团越积越多的猩红色,眼眸一点一点瞪大瞪圆。
而他的另一只脚,还保持着抬起来要踹下去的姿势。
就在这时,院门那里忽然传来“哐当”声响,一群带刀衙役呼啦啦地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