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五月中,武安通往磁州的崎岖山道上。
牛大眼骑在马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心情比这坑洼不平的山路还要糟糕。他身后,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男女老少,足有三四百口。这些都是原先围在牛家堡外的流民,被他一番连哄带吓,承诺带他们去找条活路,才勉强跟着离开那个已然绝望的蹲守之地。人群步履蹒跚,面黄肌瘦,眼神中混杂着对牛大眼的一丝信任和更深沉的、对前路的茫然与恐惧。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沉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压得牛大眼心头沉甸甸的。
他牛德水何时干过这种“带孩子”的活计?战场上冲锋陷阵,敌营里探听消息,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眼下,这几百张嗷嗷待哺的嘴,几百双期盼的眼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堡里的存粮有限,不可能无限期供养外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给这些人找到能挣口饭吃的地方。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磁州城外山脚下的那座水泥工坊。那是王铁柱的侄子王大力主持的产业,用的是陈太初当年带来的方子,烧出的水泥坚固异常,专供官府修城筑路,生意一直不错。牛大眼跟王大力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熟人,想着工坊出力气的活多,正需要人手。
晌午时分,一行人拖拖拉拉,总算看到了水泥工坊那高耸的烟囱和一片灰蒙蒙的厂房。
还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石灰、煤烟和汗水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工坊外围用简易的篱笆围着,入口处有持棍棒的工头把守,警惕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工坊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窑炉的轰鸣,隐约可见一些赤着上身、满身灰汗的工人在忙碌。
牛大眼让流民们在远处树荫下等候,自己整了整衣衫,大步走向工坊门口。守门的工头认得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绸衫、满面尘灰烟火色、身材粗壮的中年汉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王大力。
“哎呦!这不是牛将军吗!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穷山沟里来了?” 王大力拱手笑道,笑容里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他目光扫过远处黑压压的流民,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僵。
牛大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王老板,闲话不多说。你也看到了,老家遭灾,活不下去的乡亲多。我给你送劳力来了!都是能下力气的好手,现在看着瘦,喂几顿饱饭,立马就是一把子力气!你工坊正需要人,就当帮乡亲们一把,也解了你的用工之急,如何?”
王大力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瓜相,他搓着手,压低了声音:“我的牛将军啊!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是,工坊是需要人,可……可您看看这阵势,也太多了!我这小庙,哪里容得下这么多菩萨?再说了……” 他凑近一步,声音更低,几乎是在耳语,“现在的粮食,您知道什么价了吗?六贯!六贯钱一石!还他妈有价无市!我工坊里这百十号人,每天张嘴就是钱啊!再添这么多张嘴,我……我这工坊干脆关门大吉算了!”
牛大眼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知道粮价飞涨,却没想到已疯狂至此。六贯一石,这简直是抢钱!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试图说服对方:“王大老板,困难是暂时的!朝廷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赈灾的粮款很快会下来……”
“朝廷?” 王大力苦笑一声,打断了他,眼神里满是无奈和一丝嘲讽,“牛将军,您是跟着秦王殿下办大事的人,见识广。可咱们这小地方,等朝廷的赈济?黄花菜都凉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牛大眼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这边的流民,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沉吟片刻道:“这样吧,牛将军,您大老远来一趟,我也不让您白跑。我……我最多留下三十个,不,五十个!最壮实的!工钱……工钱我只能管饭,再一天给十个大钱,这已经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了!剩下的,您……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吧?往南走,去大名府看看?那里是大地方,机会多。”
五十个?杯水车薪!牛大眼看着王大力那张写满为难和算计的脸,知道再说无益。这世道,谁都不容易。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大力的肩膀:“行,五十个就五十个!多谢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他转身,走向那群望眼欲穿的流民。挑选出五十个相对强壮的青壮年,交给王大力的人带走。看着那些人眼中重新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牛大眼心里却更沉重了。还有几百号人,该怎么办?
磁州城?他不用去就知道,城门必然紧闭,守军森严,绝不会放这么多流民入城。北边的邯郸?听说那边灾情更重,去了更是死路一条。眼下,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向南,去大名府!那是北京,是朝廷在北方的重要据点,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跟我去大名府!” 牛大眼翻身上马,声音洪亮,试图给这群绝望的人注入一点勇气。他摸了摸怀里从堡里带出的、已然不多的盘缠,心中一片茫然。前路漫漫,这几百人的性命,就系在他这个粗豪汉子的身上了。
几乎与此同时,相州府城(彰德府治所)内。
诸葛不亮站在自家商铺二楼的窗前,望着街道上明显增多的巡逻兵丁和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路人,眉头微蹙。城外的流民已聚集数千,虽然知府和本地乡绅(如韩琦家族的庄子)开设了粥棚每日施舍稀粥,勉强吊着性命,但城内的紧张气氛却与日俱增。他深知,这种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他迅速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挥毫,将相州乃至整个豫北地区(汤阴、内黄等地)赤地千里、河流干涸、流民聚集的严峻情况,以及地方官府应对乏力、粮价失控、社会秩序濒临崩溃的现状,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写完,他取出专用的细小信管,将纸条卷好塞入,来到后院鸽舍,挑选了一只最健壮的信鸽,将密信绑在鸽腿上,轻轻一抛。信鸽扑棱棱展翅高飞,向着东南开德府的方向而去。他必须让秦王殿下第一时间掌握最真实的地方情报。
做完这一切,诸葛不亮来到前厅,找到正在核对账目的父亲诸葛青。诸葛青年近花甲,面容清癯,仍保持着读书人的儒雅气质,但眉宇间也带着对时局的忧虑。
“父亲,”诸葛不亮开口道,“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虽知灾情,但赈济到位尚需时日。相州多山,情况尚比南边平原略好,但亦不能久持。儿有一计,或可缓解眼前之困,亦能为将来谋利。”
诸葛青放下账本,看向儿子:“哦?亮儿有何高见?”
诸葛不亮从容道:“眼下城外流民众多,其中不乏精壮劳力和善于女红的妇人。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以工代赈?可招募些妇人,到咱家的肥皂、白糖工坊做些分装、贴标等轻省活计,管饭,再给些微薄工钱。再招募些男子,去城外咱家的田庄,修缮水利,挖深池塘。父亲您想,今春大旱如此,依往年经验,秋汛恐会更猛,提前加固堤坝、疏通沟渠,有备无患。”
诸葛青捻须沉吟:“此举……虽是好意,然耗费颇大,且易招人非议。自有官府主持赈济,我等商贾之家,何必越俎代庖,徒惹麻烦?”
诸葛不亮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商人的精明和谋士的深远:“父亲,您这算盘打得可就窄了。您想想,平日哪有这么容易招募到这么多廉价的劳力?如今正是‘抄底’纳人的好时机!我们所费不过些许粮米工钱,却能得实实在在的水利工程和工坊产能,更能收买人心,稳固家业。此其一。”
他压低了声音:“其二,据儿所知,秦王殿下在海外(指流求、金山等地)正亟需大量人口垦殖。如今内地流民遍地,正是输送人力的良机。我们在此地以工代赈,暗中甄别、安抚流民,待殿下那边船队准备停当,便可有序输送。这岂不是大功一件?父亲,您要相信儿的眼光,用不了十天半月,殿下要人的指令,必会到来!我们现在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更是为国分忧的义举!”
诸葛青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尤其是提到秦王殿下的海外布局,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深知儿子如今的身份和见识已非寻常商人可比。思索片刻,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和赞许的神色:“亮儿思虑周详,远胜为父。就依你之言去办吧!我这就吩咐下去,在城外庄子设点,招募人手。家中存粮,还可支撑一段时日。”
诸葛不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知道,父亲这一关过了,他在相州的这步棋就能走活。既能缓解本地压力,又能为秦王殿下的大计铺垫,一举两得。
就这样,牛大眼带着数百流民,踏上了前往大名府的艰难旅程,前路未卜。
而诸葛不亮则在相州城内,悄然布下了一颗以工代赈、暗蓄人力的棋子。
北方的旱灾仍在持续,但不同的人,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焦灼的土地上,寻求着生机与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