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决定了朱载的命数。
少年躺在河岸边,身上淤血未消,似乎早已死去多时。
余幼嘉唇角微微抽动一息,到底是没有解释什么,只道:
“我带他走,再送世子过来。”
淮南王是什么样的人,余幼嘉此时已经不想多作了解。
如今的情况,已十分清楚——
她不喜欢淮南王,淮南王也未必多看得上她。
她不愿意放这样的人进崇安城。
非常,非常,非常,不愿意。
当下之急,应是得先将受伤甚重的朱载送回城医治,而后将淮南王这个杀神尽快送走,避免夜长梦多才是。
余幼嘉所思所想皆有缘由,可架不住,旁人并不这么想。
或者说,并不太在意......朱载的性命。
黑甲悍骑高举马上,只说:
“本王要先见焽儿。”
“焽儿若不来,无论是你,还是...老二,全都不能离开此地。”
显然,两方都对彼此没有什么信任。
余幼嘉怕对方留在崇安生变,而对方,亦不信任她带走朱载后,会将朱焽带来。
原来......
原来,淮南也没有那么好。
余幼嘉从前以为的淮南独好,也只是,从朱焽,朱载两兄弟所言所行上,遐想一丝而已。
余幼嘉越发沉默,却没有同此人多作无用的争辩,她只将腰侧从不离身的那枚官印解下,递给一旁早已骇然许久的五郎,方道:
“你与池厚,瘦猴,三人一同回城,先去与周家邻里的民居寻童老大夫,返程时再将朱世子带来。”
五郎收回看向黑甲悍骑时那目眦欲裂的神情,咬牙唤道:
“阿姐......”
余幼嘉肩膀的剧痛早已化为实质,将官印塞到五郎手里,喝道:
“还不快去?!”
“回城后就说是我的命令,世子若还不愿回家,就算是绑,也将人绑来!”
五郎捏紧那枚沾满湿气的官印,最后看了一眼阿姐身上的伤,众目睽睽之下含泪回返。
黑甲悍骑手中的寒芒稍稍旋了半圈,遮掩住了些许杀意,旋即御马,往河滩周遭的老林子下随意选了块最大的树荫下马歇息。
那些随他一同前来的亲卫们杀尽平阳军后重新聚集,围拢在自家主子周遭。
原先蓄势待发的僵持稍稍缓和,但余幼嘉看的清楚,这群人,哪怕是歇息,竟还是没有卸甲。
如此自然不算什么好事,张、胡二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些,隐隐仍戒备自家县令身前。
余幼嘉却只微微摇头,吩咐他们安顿兵卒们就地歇息:
“......没见到朱焽,他们还不会动手。”
张、胡二人听罢,先合力将朱载搬到远离淮南王一侧的树下,这才反身去安顿兵卒。
河岸边的树并不茂密,只能勉强庇佑两人。
余幼嘉艰难坐在朱载身旁,便已经是被抽干最后一丝力气。
朱载仍是双目紧闭,余幼嘉不知如何医治,但又怕他口中淤血咽塞,夺去他性命,于是便伸出那只尚且算完好的手,轻轻将朱载的头旁边偏移几分,又以手指撬开他牙关,试图让他尽快吐出淤血。
然而,一切仍没那么轻易。
连同大口淤血一同落下的,不仅有化不开的泪水,还有齿间的呢喃自语。
余幼嘉俯下身细细听了几息,这才发现猛地发现一件事——
朱载似乎一直都没有完全昏迷,仍有一丝神智。
可纵使是这般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仍在呼唤一个名字......
“朱焽.......”
“朱焽......朱焽......”
“人人都爱朱焽......”
“为什么.....凭什么......他什么都有.......”
【人人都爱周利贞】
这些呢喃细语与余幼嘉脑海深处那些妒意横生的言语猛然相撞,却没有分散,而是愈发重合。
余幼嘉有些发愣,好半晌,才仓皇想起开口:
“你留在崇安,你往后就留在崇安。”
“朱焽很快就会走,没有人和你争.......”
崇安如今百废待兴,最不缺的就是没孩子的爹娘。
朱载这样的人才若愿意留下,他在崇安会肯定会比在淮南过的更好,甚至连新的爹娘都可以发给他。
至于淮南的爹娘,朱载今日这条命,也算是还过了。
她的话,只如滔滔江水中的一点点细碎的涟漪,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朱载眼角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只与草地上的淤血混为一团:
“朱焽......朱焽......”
“我.......我不甘心......”
少年的声音嘶哑,含糊,其中还夹杂不少被鲜血呛咳时发出的呕声。
余幼嘉细细拆分着对方的言语,一时分不清自己身上哪里痛,又或许,从身到心,没有一处不痛。
她勉强捻起袖子擦拭少年脸上的痕迹,却将人擦的越发狼狈。
鲜血,眼泪,终究还是吞没了眼前本应该意气风发的少年。
余幼嘉终于没熬住,一遍遍摸着他的头发,像在哄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你撑住,我认识一个活死人肉白骨的好大夫,等他来,一定能治好你,等你稍稍好些,我就撮合你与二娘的婚事......”
“别管什么淮南,你就此入赘给二娘,好吗?我到时替二娘给你下聘,给你安排住处,田地,银钱.....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如今都可以和我说.......”
满脸血污的少年眼皮微微动了动,下一瞬,他艰难呕血道:
“牛......”
这回,余幼嘉确信,他确实是有意识的。
可也是因为如此,一切才越发可悲。
他如今能听到,原先一定也能听到淮南王说让他身死平阳,好以此为借口发兵平阳的言语.......
余幼嘉不敢细想,只能不断开口与朱载对话,好让他继续呕血:
“只要牛吗?我给你备马,可好?你弓马娴熟,若有一匹好马,往后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又一口淤血从少年口中涌出,余幼嘉正巧在擦拭他的脸颊,猝不及防,便被这口滚烫的淤血吐个正着。
但她,仍只是轻轻擦拭少年脸上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淤血。
少年断断续续的吐血,道:
“不,不要......不要马.......”
“大丈夫......不能从别人手中......理直气壮......讨要东西.......”
“我只借......一头牛.....牛能......耕地......我往后......哪怕.....种田......也能把日子过好......不会饿着她.......”
“余.....余县令......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我们俩实在......生不出什么情愫.......总也不顺眼......但你今日救我.......”
“来日,等我若真有来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