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之上,城下追杀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已成定局。
朱棣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他的笑声便渐渐收敛,目光转向了一旁李今越和林幼微。他想起了这两人之前在天幕上对大明的一些评价,想起了此前她们提及大明时似乎也有思想僵化,也想起了她们对自己父亲那截然不同的态度。
一阵沉默后,朱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看着二人,试探着问道:“今越姑娘,幼微姑娘,朕看你们对我父皇,似乎……颇有微词?可是因为……我父皇沿用元律,推崇程朱理学,以及……大明律法对女子造成的不公?”
李今越和林幼微闻言,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没想到朱棣竟然还都知道这些。
一旁的赵玲见状,立刻会意,她对着朱棣一抱拳:“永乐皇帝,既然战事暂歇,我等也该去为正午攻城做些准备了。”
林幼微也不想卷入这个沉重的话题,她对李今越递了个眼色,见李今越微微点头,便也顺势说道:“我也同去,正好有些装备需要调试。”
说完,她便跟着赵玲和小队成员一起转身离开了。
高地上,只剩下李今越和朱棣二人,以及几名远远侍立的亲兵。
“确实有这些原因。”李今越没有回避,她迎上朱棣探寻的目光,“但,并不仅仅是这些。”
她话锋一转,反问道:“在永乐皇帝心里,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棣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或者说,不能轻易回答。
李今越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父亲,是一个极度自卑,又过度自尊的人。可以说,他是一个十分矛盾的集合体。他的功绩,我们承认。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整合疆域,经济改革,建立社会保障,吏治反腐,制度创新,这些都是事实。”
“但是,我要强调一点,这些功绩听上去不错,可里面的问题也不少。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永乐皇帝可能并不喜欢听,而且会有些难听。你,还要听吗?”
朱棣抿了抿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都说到这份上了,朕能不听吗?你说吧。”
他心中再次叹气,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会有多扎心了。连“Judy陛下”都不叫了,直接称呼“永乐皇帝”,这态度转变的够快。
两人走到一旁树荫下,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朱棣看着她,又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朕。明知难听,还非要问朕要不要听。”
李今越闻言一愣,坦然道:“我不是永乐皇帝的臣民。您确实算是我们后世华夏的老祖宗之一,您的皇朝也确实是华夏历史上灿烂的一页。但是,永乐皇帝,后世与如今不同,我们对历史的态度向来是,该夸的夸,该批判的批判。历史就在那里,不会改变。”
“至于怕不怕您,如果您是像清朝的那些皇帝一样,那不好意思,您就不是我们的老祖宗了。您会有另外一个称呼,封建余孽。那样的话,我可不会坐在这里跟您谈这些,在看见您的第一眼,您就会吃到一颗花生米了。”
“呵。”朱棣被她这番直白的话给气笑了,“那你们还真是现实。”
“不是我们,是我。”李今越摇了摇头,纠正道,“永乐皇帝,我代表不了所有人。”
朱棣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李今越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之前说了,你父亲是个矛盾体。功绩说完了,咱们再来说说问题。先说程朱理学,这东西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但问题那是真不少。再经过你们统治者的修修改改,直接就成了压制人性的工具,彻底僵化了思想。本来问题就一堆,再一僵化,那不完蛋才有鬼。而且,你们就没想过,理学如此推崇家族,迟早会养出一批新的世家大族出来吗?到时候再来一次关陇贵族之乱,你们打算怎么办?再出一个黄巢?”
朱棣听得一阵无语,心道:那是我爹定的,你问我,我哪知道怎么办?
李今越没管他怎么想,继续说道:“本来用程朱理学思想就够僵化了,你们还得弄个八股文出来,甚至弄出个唯一的标准答案,更加禁锢思想。还有户籍世袭,直接阶层固化;海禁政策,导致沿海经济萎缩,走私猖獗;特务横行,大搞冤狱,屠戮功臣。最后再给你爹加上一个‘不许改祖制’的规矩,好家伙,debuff直接叠满!”
朱棣听得人都麻了,他想反驳,但却根本反驳不了,因为人家说的还特么都是真的。
“这些还只是比较笼统的。”李今越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费解:“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就你们大明,难道一个懂经济的都没有吗?就那个宝钞,是怎么想出来的?既没有准备金,也不给兑换,还疯狂滥发,这玩意儿不崩溃才有鬼!”
“最无语的是,你们‘日月重开大宋天’,那大宋商品经济那么繁荣,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不学。非得开历史倒车,搞重农抑商,导致资本积累受阻,手工业萎缩。还有那实物税制,直接让货币经济倒退,市场活力窒息。不是,你们大明是真的一个懂市场经济的人都没有吗?不会吧?”
朱棣听得云里雾里,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经济术语,但也听明白了大概的意思——他爹不懂搞钱,他大明在经济上就是个废物。
李今越长叹一口气,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最最不能理解的是,他朱元璋到底是怎么想的!从秦朝就废除的人殉制度,他非得再从垃圾堆里给刨出来!他要是怕外戚坐大,办法多的是,非得用这种杀人的法子吗?除了杀人啥都不会是吧?你哪怕是把后宫那些女子全都赶进尼姑庵呢!以‘防乱’之名,行‘造孽’之实!以‘节烈’之名,掩‘谋杀’之质!”
“今越姑娘!”朱棣听到李今越这么说自己亲爹,还是忍不住,沉声说道:“你这么说,未免过分了!”
李今越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眉头紧锁:“我哪句话说得不对?这些事,他没干吗?!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锐利。
“朱棣,你自己说,你爹,他弑不弑杀?你爹这一生,他除了对马皇后、对你大哥,他对除了你们家人以外,正眼瞧过谁?是不是在他眼里,其他人就都不是人?”
“他是怎么对待其他女子的?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他的那些政策,害死了多少无辜的女子?那股余毒,哪怕到了我们后世都还没彻底消除!”
“你说!就这样一个人!我凭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
朱棣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刚想开口辩解,却被一道从身后传来的,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声音打断。
“咱弑杀?咱不把人当人看?!”
朱棣猛地回头,只见自己的父亲朱元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他涨红着脸,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今越。
朱元璋本是想来看看战局,顺便缓和一下自己与两名后世之人的关系,却不想正好听见了这番诛心之论。
就在方才,小玄猫已将他未来所行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巨细无遗地灌入他的脑海。那些画面,那些决策,就如同他亲身经历过一般,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可正如李今越所言,朱元璋是一个极度自卑又过度自尊的人。国策之事,他会记下,会去改。但搞冤狱,杀功臣,用人殉,这些事,哪怕明知有错,他的尊严也绝不允许他当众承认!
“咱恢复人殉,那是为了杜绝后宫干政与外戚专权!”朱元璋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咱杀的是贪官污吏,诛的是谋逆反贼!胡惟庸、蓝玉,哪一个不是罪证确凿,意图颠覆咱的大明江山!咱要是不杀,这天下能稳吗?”
李今越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平静地问道:“胡惟庸、蓝玉,证据确凿。那这两个案子,所牵连的四万五千人,全都证据确凿?是吗?”
一句话,瞬间便让朱元璋哑口无言。
李今越没有理会他难看的脸色,向前踏了一步,继续说道: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朱元璋,你有没有把除了你们朱家以外的人,当成人看过?”
李今越直视着朱元璋。
“其他的我先不说,杜绝后宫干政的方法千千万,你非要选择人殉?朱元璋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
“你将程朱理学立为官学,你自己就没点私心吗?你们明朝用理学将贞洁观推向极端,将殉葬包装成‘妇德典范’,你自己说,除了马皇后,你朱元璋正眼瞧过谁?在你眼里,你的妃嫔,是不是都只是‘生育工具’和‘皇家财产’?”
“你后宫里的那些女子,是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资源?我就问你!单单是你一个嘉奖烈女的政令,从你活着到你死后几百年!害死了多少无辜的女子,你知不知道!”
“放肆!”朱元璋被气得浑身发抖,皇帝的威严轰然爆发,“你……”
朱元璋气得上头,他当然知道,这些他在天幕上全都听过!可那并非他的本意!如今自己被一个后世女子如此指着鼻子质问,他哪里还下得来台!
“今越姑娘!”朱棣也急了,见两人剑拔弩张,连忙上前一步,试图劝和,“有话好说,我父皇他……”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李今越根本不看他,一双眼死死瞪着朱元璋:“永乐皇帝,我还是那个问题,在你爹眼里,是不是其他人就都不算人?”
“你!”朱元璋彻底被激怒,他指着李今越,对着身后的亲兵喊道:“来人!把李今越给朕拿下!”
“父皇不可啊!”朱棣大惊失色,连忙伸手阻拦。
“滚开!”朱元璋一把将他推开。
亲兵们闻言,迟疑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拔出腰刀,打算先将李今越围起来。
李今越看着逼近的亲兵,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
“呵,朱元璋,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们大明的人,更不是你的臣民。”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直背在身后的95式步枪已然在手。
只听“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刺刀瞬间撞上枪口。
随即,拇指轻轻一拨。
“啪嗒。”
保险打开。
手臂一拉一推。
“哗啦!”
枪栓被猛地拉动,子弹被顶入枪膛。
下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了高地上的紧张对峙。
泥土被子弹炸开,飞溅到一名意图上前的亲兵的裤腿上,吓得那亲兵怪叫一声,连连后退。
整个高地,瞬间死寂。
也就在这时,赵玲、林幼微以及小队的其他成员迅速从高地的出入口赶了过来。她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分散开,占据了有利位置,手中武器的枪口虽然没有抬起,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所有亲兵都感到脊背发凉。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李今越缓缓放下枪,面无表情的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功绩,后世承认,后世也有很多人喜欢你,但那并不包括我,也不包括大部分女子。你的为人,我不敢恭维。”
她一边说,一边收起步枪,朝着小红走去。
“我认为,我和幼微已经给了你最大的尊重。但你如果想拿你大明皇帝的身份来压我们,那不好意思,你错了。我们是华夏公民,不是你大明的臣民。除了你的功绩,我唯一能承认的,也只有你对马皇后的感情了。”
走到马前,她脚步一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元璋。
“但很可惜,你对马皇后,也并没有尽到责任。”
这句话,让朱元璋浑身猛地一颤。
只听李今越接下来的话,如同一把把尖刀,无情地扎进他的心里。
“马皇后一生都在为你操劳,为你担忧。直到死前,她还在担心你会胡乱杀人,担心你会因为药石无用而迁怒太医,所以不肯服药。”
“她去世前求你废除人殉,她临终遗言,是让你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
“你,一条都没做到。”
说完,李今越也再也不看朱元璋,翻身上马,对着赶来的赵玲和林幼微点了点头。
一行人策马转身,离开了高地。
只留下朱元璋和朱棣父子二人,在呼啸的山风之中,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