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1875年)春,长沙,湘江的春汛裹挟着上游融雪的寒意,奔腾而下。
长沙大西门码头,却是一派与料峭春寒截然相反的喧嚣景象。
湖南提督周宽世一身戎装,按剑伫立在码头石阶的最高处,面色沉凝如铁。
他的目光穿透薄雾与攒动的人头,紧紧锁住江心那几艘吃水线深得惊人的漕船。
船上,粗大的绳索如巨蟒般缠绕捆绑着的,正是远在西北前线的刘锦棠将军不惜重金、万里托付,从各处搜求而来的金丝楠木巨材。
这些历经沧桑的巨木,色泽沉郁,纹理间金丝暗涌,在湿冷的空气中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宛如蛰伏的蛟龙。
岸上,数十匹精壮的骡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似乎已预感到即将翻越湘乡群山的险途艰辛。
周宽世收回远眺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对身旁肃立的副将道:
“松山公(刘松山)为国捐躯,血染疆场,身后竟无子嗣承祧!锦棠将军远在西北,心系故土,此万金求材,大兴土木,既是为己身营建宫保第以彰功业,更是为松山公营建不朽之祠,慰其忠魂,续其香火!此役,关乎‘忠义’二字,关乎刘氏一族百年荣光,亦是锦棠将军托付于周某的重任!若有半分差池,你我皆无颜面对将军于九泉之下!”
副将神色一凛,抱拳沉声:“军门放心!标下定当竭尽全力!”
船队溯湘江、入涓水,抵达湘乡县城码头时,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通往山枣村的路,不过是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羊肠小径,一侧是陡峭如削的绝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涧。
卸下的楠木巨材和沉重的汉白玉石雕,被置于特制的、带有巨大木轮的拖架之上。每一根金丝楠木,都需二三十名精壮汉子肩扛背顶,喊着低沉而雄浑的号子,一寸寸地挪移;
那些雕刻着瑞兽祥云的汉白玉巨石构件,则由骡马在前奋力拖拽,数十人在两侧及后方拼死推扛,方能缓缓前行。
天公偏不作美。连绵的春雨不期而至,将本就崎岖的山道彻底化作一片泥泞的沼泽。
泥浆深可没膝,每一步拔出都带着沉闷的“噗噗”声。
骡马奋力蹬踏,粗壮的腿深陷泥淖,发出痛苦的嘶鸣。
汗水、雨水、泥浆在汉子们裸露的脊背上肆意横流,号子声在湿冷的雨雾中变得嘶哑而艰难。
每一次拖架陷入深坑,都意味着数倍的时间与力气的消耗。
周宽世身披厚重蓑衣,如铁铸般立于道旁一块凸出的巨岩之上。
雨水顺着他严峻的眉骨滑落,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鹰隼,死死盯住泥泞中那如同受伤巨蟒般挣扎前行的队伍。
他沉默如山,唯有紧握的拳头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一次险情陡生:一匹骡马力竭失蹄,连带沉重的汉白玉石雕底座猛地侧倾,眼看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周宽世一声暴喝,如猛虎般自高石扑下,与数名反应最快的兵卒以血肉之躯死死抵住那冰冷的庞然大物!
肩头与石雕锐利的棱角猛烈撞击,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直到众人合力将险情化解。
蓑衣碎裂,肩头渗出的血迹迅速被泥水染成暗红。
这支承载着忠魂与重托的队伍,在泥泞与险峻中一寸寸地挪移,留下的是深重的车辙、杂乱的蹄印、淋漓的汗水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忍。
数月之后,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湘乡山枣村那片开阔的坡地。
最后一根金丝楠木,最后一件汉白玉石雕,终于历尽劫波,安然抵达。
刘锦棠虽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北军帐,但他的意志,通过一封封加急军报和周宽世这位忠诚的执行者,早已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周宽世站在堆积如山的珍贵建材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数月来的风霜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慰藉。
他抚摸着那巨大的、象征着威严与不朽的狻猊、赑屃石雕,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他仿佛能感受到刘锦棠信中那沉甸甸的嘱托和未能亲送叔父的锥心之痛。
“松山公……”周宽世对着西北方向,低声自语,语气无比郑重,“锦棠将军之托,周某幸不辱命。您的不世功勋与忠烈之魂,定将在这故土之上,永享人间香火,光照千秋!”
营建大幕,在周宽世的亲自坐镇与严密督造下,轰轰烈烈地拉开。
三万坪的宏阔地基之上,千名工匠日夜不息,挥汗如雨。
金丝楠木在能工巧匠手中,以古法榫卯严丝合缝地构筑起巍峨的梁柱与飞扬的檐角,沉郁的木香在空气中弥漫,压过了暑热与汗味。
汉白玉石匠们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石屑如雪纷飞,柱础、栏杆、影壁上的瑞兽祥云在精雕细琢下渐渐显露出灵动磅礴的气势。
宫保第的主体轮廓日渐清晰,其宏大气派已初露端倪。
然而,就在宫保第工程如火如荼之际,周宽世却将督造的重心,更多投向了与之毗邻的另一片工地——那是刘锦棠信中反复强调、必须倾注全力营建的刘松山专祠。
他严格遵照刘锦棠的指令,亲自选定祠址,位置显要,地基更特意高出宫保第一尺,取“尊崇”之意。
运来的最上乘的汉白玉石料,优先用于祠堂建设。
粗大笔直、金丝纹理最为华美的楠木巨柱,被遴选出来支撑起祠堂高耸的殿堂。
正殿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顶级汉白玉雕凿而成的神龛基座正在成型,那里将是安放刘松山英灵之位的神圣所在。
基座四周,经验最老到的石匠们,正依据刘锦棠派人快马送来的图样和描述,以最精湛的技艺,浮雕镌刻着刘松山一生的重要战阵——血战金积堡、力擒马化龙、左帅麾下勇冠三军……刀光剑影,铁马金戈,英雄气概,跃然于冰冷的石壁之上,即将化为永恒。
周宽世每日必至祠堂工地巡视,对尺寸、用料、雕工要求近乎严苛,他知道,这里凝聚着刘锦棠最深沉的哀思与最高的敬意。
祠堂正梁上栋那日,仪式格外庄严肃穆。
周宽世代远在西北的主帅刘锦棠,身着素服,主持大典。
当那根最为粗壮雄伟、通体金丝流淌的主梁,在震耳欲聋的鞭炮与铳鸣声中,在无数敬畏目光的注视下,被众人合力稳稳抬升,最终严丝合缝地架设在祠堂的最高处时。
周宽世仰首凝望,神情肃穆。
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金积堡城头弥漫的硝烟,看到刘松山身中数创仍力战不屈的巍然身影,更能感受到刘锦棠远隔万里传来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痛楚与遗憾。
他代刘锦棠,向着那象征家族脊梁与英烈忠魂的巨木,深深三揖。
阳光穿透新架的梁木缝隙,照亮他低垂的背脊和素服上的尘土,也照亮了神龛基座上那幅刚刚完成主体雕刻的将军跃马破阵图——烽烟蔽日,长矛如林,一骑当先!
宫保第落成,雕梁画栋,气宇轩昂,但周宽世深知刘锦棠心中最大的牵挂仍未圆满。
他独自肃立在刘松山祠堂那已近完工、冰冷光洁的汉白玉神龛前。
那空置的灵位,像一个无声的巨大问号,叩击着人心。松山公忠勇盖世,马革裹尸,若身后香火断绝,纵有这煌煌巨祠,英魂何依?这念头沉重如石。
他闭目沉思,脑海中快速闪过刘氏族谱中适龄子弟的信息。最终,一个名字被他反复圈点——刘承嗣,年方十岁,远房堂弟之子,聪颖异常,读书过目不忘,眉宇间那份清朗与隐隐的坚毅,竟与传闻中刘松山少年时有几分神似。
周宽世睁开眼,目光炯炯,心中已有定论。
他立刻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大营,详陈此子情况,并附上自己的判断和建议。
不久,刘锦棠的批复快马传回,只有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善!”并附有详细的过继安排指示。
过继大礼,选在祠堂彻底完工、神龛基座打磨光洁的吉日举行。
祠堂内外,被周宽世命人清扫得纤尘不染。巨大的金丝楠木柱散发着庄重的幽香,新刻的汉白玉浮雕在烛火映照下,战马嘶鸣,将士呐喊,仿佛随时会破壁而出。
香烟缭绕中,刘松山崭新的栗木鎏金牌位,被极其郑重地安放在了那方象征着不朽的汉白玉神龛基座正中央。
周宽世一身庄重吉服,**代行刘锦棠之父职**,肃立于牌位之前。他代刘锦棠点燃三柱粗若儿臂的高香,青烟笔直升腾,融入藻井深处。
在族中长老的主持和全族老少的见证下,小小的刘承嗣身着过继礼服,被引至祠堂中央。
孩子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清澈沉稳,步履端正。他依礼而行,对着祖父刘松山的牌位,行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稚嫩而清晰的声音在肃穆的祠堂中回荡,诵读着过继文书:“……承祧继嗣,永奉蒸尝,恪守孝道,光大门楣……”
礼毕,周宽世神色庄重无比,代刘锦棠将一册用靛蓝布面精心装帧、以金线绣着“刘松山战功纪略”的书册,以及一封刘锦棠亲笔手书,郑重交到刘承嗣手中。
“承嗣吾孙,”周宽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祠堂的梁柱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期许,“奉尔父锦棠将军之命! 自今日起,汝便是建威将军刘松山公之嫡脉嗣孙!此书所载,乃汝祖父一生忠勇,护国卫民之伟烈丰功!此信乃汝父锦棠将军亲笔训诫!汝当时刻铭记祖父遗烈,遵从父训,勤勉向学,修文习武,承继松山公遗风,光大吾刘氏忠烈门庭!异日有成,上报国家,下慰先祖!汝,可能做到?”
他目光如电,直视着眼前的孩子。
刘承嗣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册与家信,小脸紧绷,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承载的千钧之重。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刻着狻猊纹路的汉白玉地面,声音虽稚嫩却斩钉截铁:
“祖父大人英灵在上!父亲大人严命在耳!孩儿刘承嗣,定当铭记祖父功业,恪遵父训,刻苦发奋,光耀门楣!绝不负祖父忠烈之名!绝不负父亲大人厚望!绝不负列祖列宗!”
誓言铿锵,在香烟缭绕中撞击着沉厚的楠木与冰冷的汉白玉,久久不息。
礼成。周宽世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他步出祠堂大门,望着夕阳下那金碧辉煌的宫保第和旁边庄严肃穆、巍峨耸立的刘松山专祠。
暮色熔金,为连绵的屋宇镀上庄严的轮廓。他长舒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知道,自己终于不负刘锦棠万里之外的重托——松山公的祠堂已如丰碑矗立,松山公的血脉亦有了承继。
宫保第的飞檐斗拱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而刘松山祠堂那高大的金丝楠木门柱,在落日余晖的浸染下,流淌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宛如永不弯曲的脊梁。
刘承嗣捧着那本《刘松山战功纪略》和父亲的家书,静静地站在祠堂中央。
烛火跳跃,映照着汉白玉神龛基座上那漆金的大字“诰授光禄大夫建威将军刘松山公之神位”,也映照着孩子眼中闪烁的、超越年龄的郑重光芒。
那光芒,是血脉的接续,是承诺的星火,在巨大的寂静里,无声地宣告着:
一种比金丝楠更坚韧、比汉白玉更永恒的传承,已然在这湘乡的山野之间,深深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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