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松木堆积如山,新斫的断面还沁着树脂清香,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宋词安冷眼望着这数月来的“成果”。这些横陈的圆木,在他眼中不过是忘忧仙君想折辱他的手段罢了。
那个戴着银纹面具的男人,不仅无耻地抢走了他母妃的遗物,还可笑地想在身体上磋磨虐待他。
“呵!”
唇边溢出一声冷笑,他转身朝忘忧阁走去。
今日,他倒要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至于那瓶“解药”,至今原封未动。来历不明之物,又岂能轻入口腹?倒是那册《回春功》,他日夜勤修不辍。唯有自身强横,方可不仰人鼻息。
只是这具身子终究不争气。真气每每行至经脉,总滞涩难通,一如这五年来每次凝气时的困顿——明明已拼尽全力,却总在紧要处功亏一篑。
现在已是深秋时分,青松峰上茂盛挺拔的苍松变得更加墨绿幽深。而忘忧阁静立于高大的青松之间,仿佛遗世独立。
宋词安踏着落叶行至阁前,执礼朗声道:“师尊,弟子求见。”
半晌无人应答。
正疑惑间,忽闻身后衣袂翻飞之声入耳。转头只见白影掠过,再定睛时,那道修长身影已立于三步之外——依然背对于他,身姿俊逸,背影挺拔。
“弟子拜见师尊。”宋词安行色如常,上前施了一礼,声音沉稳道:“院外圆木已无处堆放,不知师尊可还要弟子继续伐木?”
沉默如山间薄雾,缓缓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词安思绪已经飘远,方被清冽嗓音拉回:
“稍候。”那声音说。
接着,宋词安眼前,那白影倏忽消失。
再出现时,只见师尊已戴好了面具,从忘忧阁中不紧不慢走出。
宋词安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师尊这是去戴面具了?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面有残缺?亦或是身有隐疾?
思绪翻涌间,忽见忘忧仙君已近在咫尺:“抬手。”
宋词安指尖微蜷,他强压下抗拒之意,只得缓缓抬起手腕。
忘忧仙君轻扣住他的脉门。
与观云亭那回如出一辙,只是这次——灵力在经脉中游走之时,那银纹面具近在眼前,探脉的时间也似乎格外漫长。
宋词安不自觉地凝视那面具后的双眸。尽管对方不自在地,迅速移开了视线,他还是捕捉到了那惊鸿一瞥:
一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瞳,似将漫天星子都揉碎了盛在其中。
宋词安忍不住将目光下移,停在那光洁白皙的下颚上。那里线条细腻柔美,如玉雕般的下颌线,精巧得令人屏息,一切仿佛天成。
只是遗憾,那面具遮掩了大部分容颜,无法让人解析这张脸的全貌。
好在,这份神秘,却让那抹朱唇愈发夺目——
他唇如丹霞映雪,朱色欲流;
似三月桃花蘸水,红绡初破;
唇角噙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恰似春风拂过樱瓣时,那抹最柔软的颤动。
宋词安指尖微颤,一股莫名的冲动在心头翻涌——他想揭开这张银纹面具,看清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容颜。
似乎是他的眼神太过直白大胆,忘忧仙君身形一僵,生硬地转身,只留给他一道冷硬的背影。
“为何不服解药?”那声音又冷了几分,像是淬了冰。
宋词安呼吸微滞,愣怔良久,才结巴着道:“弟子……并未中毒。”
宋词安不理解,为何每次对话后,师尊总是喜欢沉默。
这次,又是漫长的静默。
松涛声在两人之间流转,直到忘忧仙君缓缓开口:
“你有病。”
三个字砸在青石板上,一时间,让宋词安有些恍惚。
一时竟不知,师尊是在骂他,还是在咒他,亦或是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词安确实病着,但这副病骨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自从三岁记事起,这具身躯便与药石为伴,连宫中最精于医道的供奉都束手无策。
横竖也死不了——这十数年来,他早与病痛达成了诡异的和解。
可忘忧仙君这简短的三个字,却像根细针,精准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的麻木。唇瓣几经开合,最终吐出的竟是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应答:
“弟子……确实有病。”
其中,三分自嘲,三分认命,余下的,全是日子里压抑已久的不甘。
不过这次,忘忧仙君回应倒是出奇地快:“服药。”
宋词安蹙眉。他今日前来本是为推脱伐木之事,师尊却偏要纠缠他这陈年旧疾。
“师尊明鉴,此乃弟子胎里带来的顽症,药石并非有效。”他耐着性子解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上那道无意间划破的口子。
“是毒,非病。”忘忧仙君声线骤冷,“解药专为你炼。”
这短短八字仿佛惊雷炸响。宋词安尚在咀嚼其中深意,眼前白影已倏然消散,唯余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在寒风里飘摇。
深秋的寒意渗入骨髓。
宋词安独立庭中,任山风挟着霜气掠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翻涌的疑云。
凛冽的山风灌入喉间,宋词安弓着身子一阵猛咳,咳得撕心裂肺。
中毒?解药?
满腹疑窦未及问清,那道白影已杳然无踪。
游魂般回到自己院落,宋词安看见堆积如山的圆木,才想起今天的正事并未达成。
他深深叹了口气,不想又吸入一口凉风,顿时又没命地咳了起来。
待胸中那口憋闷在剧烈的咳嗽之后,缓解了一点,宋词安才缓步回到了房中。
寻出那只贴着“解药”的青玉瓶,他将一粒丹丸滚落掌心,看着它在日光下泛起幽蓝光泽。
苦涩的药香萦绕鼻尖,却迟迟化不开,他眉间紧锁的迟疑。
任由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一遍。
他开始权衡。
朱墙内,太监谄媚的笑脸下藏着多少算计;师尊冰冷的银面具后,又究竟隐着何种心思?
指节缓缓收拢又舒展,宋词安勾起一个决然的笑容。
他忽地仰首吞下药丸。喉间苦涩漫开的刹那,他恍然惊觉: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将命运押在旁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