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镇图书馆的后巷里,林逸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那本手抄语录的陈旧触感。
纸页泛黄,却重若千钧。
每一句被记录的话,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从他身上抽出,编织成一张将他牢牢捆缚的巨网。
风声在耳畔汇聚成楚瑶清晰而凝重的低语,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意:“这不是个人行为。这本书的抄写频率、传播路径、情感共鸣曲线,都精准地符合‘认知重塑工程’的典型特征。有人在用你的语言,编织一个新的‘你’,一个他们需要的‘你’。”
“神。”林逸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将那本薄薄的册子揣入怀中,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他抬眼望向小镇远处那片灯火阑珊的区域,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不是清道夫,是人——是那些跪得太久,害怕没有神可拜的人。”
楚瑶的风声停顿了片刻,随即送来更具体的情报:“数据流指向镇外西侧的‘平凡英雄纪念馆’。表面上,那里纪念的是各个时代的平民义举,但其地下的能量波动异常活跃,与你身上逸散的记忆碎片存在高度共鸣。”
平凡英雄纪念馆。
林逸的多好的名字,多完美的伪装。
用无数个渺小而真实的光辉,去掩盖一个被刻意塑造的、巨大的虚假神只。
这手段,比单纯的暴力和洗脑要高明得多。
夜幕是最好的掩护。
林逸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黑暗,没有惊动任何人。
纪念馆的外观看上去庄严而朴素,门口的石碑上镌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们都曾因见义勇为、舍己为人而被铭记。
馆内灯光昏暗,陈列着老旧的奖章、褪色的锦旗和一些英雄事迹的图文介绍,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时间的味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到令人不安。
林逸没有在这些表象上浪费一秒钟。
他的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地板,直抵那股躁动的能量源头。
在纪念馆后方一间不起眼的杂物间里,他找到了通往地下的暗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昂贵香料和狂热信仰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地下室的空间远比想象中要大。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上百支手臂粗的蜡烛在静静燃烧,烛光摇曳,将墙壁上的一切照得忽明忽-暗。
墙上,挂满了林逸的画像。
有他战斗时的侧脸,有他演讲时的背影,有他疲惫时靠在墙边休息的抓拍……每一张都经过精心挑选和修饰,将他塑造成一个孤独、强大、悲悯而不可战胜的符号。
而在祭坛的正中央,一个与他身形一模一样的人形傀儡静静地站立着,它由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和仿生材料构成,皮肤的纹理、头发的走向都与林逸本人别无二致。
无数道肉眼无法看见的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没入傀儡的胸口,那是从各地信徒心中收集而来的“林逸记忆碎片”,是他们的崇拜、想象和期望。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跪在祭坛前,他穿着朴素的教师制服,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狂热得吓人。
他正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此刻却像最虔诚的信徒,对着傀儡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请您归来,世界还需要您……需要您的指引,您的力量,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我们对抗绝望的唯一信仰!”
林逸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股深沉的悲哀。
他看出来了,这傀儡不仅仅是偶像,它是一个容器,一个接收器。
当收集的信仰和记忆碎片达到某个阈值,这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就可能在无数信徒的集体意志下“苏醒”,成为一个行走于世的、完美的“林逸神”。
一个只会说他们想听的话,只会做他们期望的事,永远正确,永远强大的神。
摧毁祭坛?杀了这个老教师?
不。
林逸冷酷地想,那只会让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神是因“邪魔”迫害而陨落,从而催生出更疯狂的信仰。
要摧毁一座神像,最好的办法不是用锤子砸碎它,而是让它自己走下神坛,当众出丑。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指尖凝聚起一缕微弱但精纯的精神力。
老教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祷告中,对身后的黑暗一无所知。
林逸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傀儡的后心,那里是能量核心所在。
一段伪造的记忆,或者说,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真实记忆,被精准地植入了核心程序的最底层。
那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决定世界走向的重大抉择前夜,他独自一人面对着深渊般的未来。
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他甚至想过放弃,想过带着楚瑶和身边的人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苟且偷生。
深夜里,他对着通讯器另一头的楚瑶,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话。
这段记忆从未向第三人展示过,它是林逸内心最柔软、最不堪的一块伤疤。
现在,他亲手将它撕开,送给了这个即将成神的冒牌货。
他要让这段“不完美”的自己,成为这个“完美神明”苏醒后的第一段意识。
做完这一切,他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入黑暗,消失无踪。
三日的等待,对小镇的信徒们来说,是期盼的煎熬。
对林逸而言,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三日午后,平凡英雄纪念馆的地下祭坛,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核心信徒。
他们围绕在祭坛周围,眼神狂热而期待。
老教师站在最前方,主持着这场迎接“神”归来的仪式。
就在仪式达到高-潮,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之际,祭坛中央那具一直纹丝不动的傀儡,手指突然轻轻抽动了一下。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
紧接着,傀儡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缓缓亮起了微弱的光芒,仿佛沉睡了万年的灵魂正在苏醒。
它的头颅僵硬地转动,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神……神苏醒了!”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场跪倒在地。
老教师更是老泪纵横,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神明,声音哽咽:“您……您终于回来了!”
傀儡的嘴唇开启,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合成的质感,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人类的迷茫和颤抖。
它说出的第一句话,清晰地传遍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
“……我其实怕死,怕到想逃。”
整个地下室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狂热和激动变成了错愕与荒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几秒钟后,哗然之声如洪水般爆发!
“什么?”
“它在说什么?这是神的语言吗?”
“不可能!林逸大人怎么会怕死!”
老教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冲上前,指着傀儡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是亵渎!你是谁?你不是他!”
傀儡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老教师身上,那双刚刚亮起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悲悯。
它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流畅了许多:“若我不曾恐惧,又怎能理解你们面对绝望时的颤抖?”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等众人反应,傀儡继续说了下去。
它的声音不高,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它开始讲述,讲述林逸在某次关键战役前的犹豫;讲述他因为一个错误的判断导致计划失败,几乎葬送了整个小队;讲述他对楚瑶的愧疚,因为他的选择让她背负了太多;讲述他对龙五的亏欠,那份深埋心底,从未说出口的债……
全是真的。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心理活动,都真实到令人不寒而栗。
但这些,全都是英雄光环之下,从未被传颂,甚至被刻意抹去的“污点”。
信徒们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怀疑和痛苦。
他们引以为傲的信仰,那个完美无瑕、战无不胜的精神支柱,正在一点点地崩塌、碎裂。
一个年轻人颤声问道:“我们……我们崇拜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尊被我们自己拼凑出来的神?”
这个问题,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争论声、质疑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仰,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远处的高楼上,林逸迎风而立,将下方纪念馆的骚乱尽收眼底。
他没有丝毫的快意,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轻声对着风说,像是在对楚瑶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让‘我’变得可笑、可悲、可恨……只要别再让我成为他们的答案。”
就在这时,楚瑶的预警声陡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林逸!情况有变!第七节点的最后一次脉动开始了——它在尝试与那具傀儡共鸣!它的目标不是你,是那个‘被质疑的神’!它想借着这具被注入了‘人性’的躯壳,完成一次完美的反向寄生!”
林逸瞳孔骤然一缩。
几乎在同一时间,纪念馆的地下祭坛中,正在被信徒们围着争论的傀儡,突然停止了所有的言语。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它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在一片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它抓住了自己的头颅,猛地向上一抬!
“咔嚓——”
头颅被整个摘了下来。
露出的,不是复杂的线路和机械结构,而是一颗人头大小、通体剔透、内部刻满了亿万玄奥符文的晶核。
那晶核正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芒,将整个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神圣的一幕惊得失语。
紧接着,一道清晰、沉稳,不带任何机械质感,却又无比威严的声音,从那颗发光的晶核中直接响起,回荡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真正的林逸……从不会教你们信他。”
话音落下,整个地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老教师双腿一软,彻底跪倒在地,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人群呆若木鸡,看着那具无头的躯体和那颗悬浮的璀璨晶核,脑中一片空白。
神死了。神又以另一种方式,宣告了自己的真理。
信仰的真空,带来了比狂热更可怕的恐惧和迷茫。
这个世界,在失去了“神”作为答案之后,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