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言不语,先前陈路平在他眼前时,他便觉着此人气质显贵,可却是说不出来独特在哪里,只是觉得他在一帮子反贼里,太过格格不入。
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一帮子流民贼寇里面会有这样的人,原是北边逃回来的,那这人是谁?
“我十六岁那年,中了武状元,十七岁那年,任前锋,随父携弟征西,二十一岁那年,归京受赏,尚公主,二十七岁那年,奉旨驻守红云。”
宋言张着嘴,忽而有些眼热,十六岁的武状元,大景这么些年也就出了一个。
功成名就,回来当了驸马虽不只有那一个,可被派去红云城抵挡外贼,孤立无援还拼死奋战至力竭,醒来后被凌迟相逼投降却仍宁死不降,以至于在那日日受辱的天之骄子,最令人记忆犹新的,便是他。
陈大将军,的确难让人不叹一声不甘,叹一声可惜。
“路平……建平…”宋言虽心有猜测,但还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陈大将军?”
陈路平叹了声:“没想这么些年,还有人记得。”
宋言迟疑了许久:“你……是回来报仇的?”
那时昏君当道,大景的土地上不知丧了多少冤魂,上至豪门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人不哭嚎一句“清汤大老爷\"。
像陈大将军那样的人不知凡几,但军人战死沙场,到底也算个归宿。
可偏偏被戏耍,像狗一样使着往前冲,又像块烂抹布一样被“人”甩在身后。
在前头跟人拼死拼活,真死了倒也罢了,可偏偏又是打杀累到晕死过去,醒来后瞧见九五至尊蹲在旁边像个鹌鹑,没被当场气死已是胸襟宽广。
那些从北边飞回来的小报,哪个景人见了不叹息连连,道一声“造孽啊”!
试问,谁有这样的遭遇能够平心静气,仍旧忠于朝廷?
侥幸活下的若因此心中生怨,做些什么,谁人能高高在上道一句不该,不可,不能?
“报仇……”
陈路平闭着眼想了许久许久,语气仍旧平静:“不是所有人都能报仇,不是所有仇都能血偿……这人世间……毕竟不是话本子,没有那么多称心如意。想来想去啊,只能是自己点儿背,属实有些倒霉。”
“与其怨天怨地怨旁人,不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过得更好。”陈路平缓缓问道:“气是一时的,活才是一辈子的大事,宋县令,你说呢?”
“我现在,是该叫你反贼。”宋言并不答陈路平的话:“还是……陈大将军?”
“无甚区别。”
“有。”宋言道:“如果是反贼,那么宋某唯有一死!”
他其实不愿相信,眼前这人就是那位被很多人叹一声可惜,道一句不平的陈大将军。
他以前听到的那个人,是一个智勇无双,礼贤下士,以德服人的军中大才。
可这人满腹的算计。
他没上过战场,却也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明白能走到怀化大将军位置的人,腹中定有那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
但他不愿意去觉得,更难以想象那个待人谦和的大将军从北边逃了回来,用着下三滥的招数把一方扰的鸡犬不宁。
刚刚嫂嫂差点被辱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觉得有些胸闷。
嫂嫂是兄长留下的托付,他需好好待之,尊之敬之。
眼前之人能做出那么下三滥的事,那该是一个多卑劣无耻的人呢?又怎么可能是那个待人谦和得大将军呢?
下三滥的招数使得轻车熟路,像是本该如此,想来眼前之人不过是冒名顶替罢了。
陈路平抬了抬手,门重重合上,堂中只剩他二人。
他自顾自卸铠甲,宋言不知他要作何,只在旁边静静的瞧着。
好一会儿,陈路平将铠甲脱得干净,开始解身上那件有着些许布块缝补过的衣裳。
他解开里衣,露出瘦到有些皮包骨的身躯,纵横交错的刀疤,枪疤,格外显眼,黑红色,暗红色的鞭痕触目惊心。
宋言观之不忍,不由扭过头去,陈路平将胸前衣裳扯开,平静开口:“可我就是。”
宋言慢慢扭过头来,只见那胸膛之上,刺着一只,活灵活现的乖巧小绵羊儿……
那乖巧绵羊儿,是北招为了羞辱他们刺下的,而这样的“恩典”,非皇亲贵胄不能有,非宁死不降不能有,非苦苦哀求不能有,非景人不能有。
陈路平开始系衣带:“其实,信与不信没有那么重要,但我是,你又当如何?”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宋言这般想着,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欲言又止想了许久,才说:“大将军,我同情你的遭遇,可不能因为同情,宋某就助纣为虐。”
“你刚刚不是已经助纣为虐了吗?”陈路平开始穿外面的衣裳:“那封信,你猜我会干什么?能干什么?”
宋言心中五味杂陈,坦然道:“既如此,还请大将军给在下一个痛快。”
他未能守住城,是为失职,手底下生乱,也是他心知虚张声势,可仍是不禁忌惮,加之那些风言风语,这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趁虚而入。
侄儿险些丧命,嫂嫂当众受辱,险些被人糟蹋,是他为叔为弟不能周全之过。
写下那封信,更是负友信任,不知连累多少人入危境。
“我时间要紧的很,跟你在这里说了半日话,可不是要看你死的痛快。”
陈路平眼底浮起冷意,清俊面容杀伐之气越浓,开口之语似假非假:“之前能逼你,现在也能,你要么听我的话,要么看我大开杀戒。”
“……”宋言满脸惊骇,陈大将军是大景人们心中顶顶好的男儿,不能,也不该有对大景子民痛下杀手的念头。
“你猜猜,猜我是吓唬你,还是真的能大开杀戒?”
宋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大将军不能,不该对大景百姓举起屠刀,可那曾经的大将军留在了红云城头,流干了满腔热血,一颗赤诚。
而金路平,已非建萍。
他此刻是何心境,是又一次的虚张声势,还是遭受非人折磨后真能铁石心肠的念头?
他猜不出来。
也不敢去猜,不愿去猜。
如今陈大将军回来了,大景这朝堂,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