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其实没有成册的丹经。
例如像茅生这样的方士,所学的炼丹之术,向来是师门秘传。
但究其根源,也不过是依靠道家,《老子》,以及《山海经》又或者《五十二病方》中的零星矿物记载,一路摸索着炼制丹药。
正因如此,所以炼丹失败率不仅高,且还经常处于试错阶段。
若能成丹,必然就自诩大成。
再加上如今常用硫磺、雄黄等物,服之亢奋,精神大振,在当下药物手段缺乏的情况下,自然就被认为是修炼有成。
茅生也是因此渐渐自得起来。
整个道派中,他虽不是最有天分的,可却是最有机缘的!
而如今……
他又默默挺直因饥饿而塌下的腰,再次努力维持形态。
再看前方缓缓行走的王后,他心中愤愤:
就算金丹未成,他也仍是师门最有前途的!
若他死在秦王宫,来日整个道派都不为秦国贵族炼丹,到时惹得四方声讨,恐怕秦王也要焦头烂额吧?
毕竟,如今不管是以前的秦国,还是如今与六国合并而成的秦国,大家都是坚信死后成仙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恭维得如此糊涂。
但。
王后如今想看自己师门秘传的丹方,他很想宁死不屈。
可勒得紧绷绷的腰肢肚腹里空空如也,一张口,也不知先涌出的是口水,还是自己的骨气。
茅生默默开始脆弱。
咬牙!坚持!骨气!他可是得道之人!
炼得金丹虽有些小小的后遗症,可确实已经成丹了!
他是有真本事的!
然而此刻,却听王后发问:
“哪边是丹房?”
茅生脑子一热,此刻艰难说道:
“启禀王后,丹房乃我修炼重地,外人不可轻入。”
王后却不走寻常路:“如果当真轻入了呢?”
茅生:……
那不如先请他吃一碗骨头汤饼……不是!!!
他脑子一震,终于想起了骨气!
此刻忙正色道:“一旦轻入,则会扰了丹房气机,而后各色金丹,恐怕再难大成。”
他好一番唉声叹气,仿佛一旦有人打扰,便是莫大罪则。
秦时微微一笑:心想莫非是消磨时间还不够,以至于茅生还如此倔强?
那可不好。
若不尽快归服,她又怎么赶在新年之时为大王献上火药呢?
见王后不作声,一旁服侍茅生的黄门眼皮低垂,声音恭谨:
“启禀王后,方士茅生入宫这段时日,丹房无一人擅入,然金丹还是未成。”
言下之意,王后就算进去了,也不耽误什么。
哦?
好机灵的人才。
眼见着茅生这番话脸皮越发青白了,秦时则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黄门: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丹朴,乃是宫中阉宦。”
他颇有心机。
王后既然要问,说不得就是想提拔自己,自己是阉宦,如今宫中不多,说出来说不定猎奇,能调到王后身边去呢!
毕竟大王无甚喜恶。
阉宦也罢,宦官也罢,大王向来只看他能看到的得用之人。
而如今,这偏僻道宫有王后亲至,对方又好奇的问了他的名字——
上位者的随意一句话,对于底层人士来说,都是向上攀升的阶梯。
而秦时并未察觉对方思虑那么多。
她只是略一扬眉——虽她自己没有察觉,但这个动作,却实更像姬衡一些。
“丹朴?好名字。”
金丹与《抱朴子》,他又恰巧服侍的是方士。
怎能不说一句缘分呢?
秦时看了看飘飘欲仙却仍旧咬牙不松口的茅生,此刻又略笑了笑,神色随意:
“丹房既然这么慎重,不知茅生你修的丹经是哪一册?”
“《抱朴子》?”
“还是《周易参同契》?”
“莫非竟然是《黄庭经》?”
“所炼金丹又是什么法?九鼎法?九转还丹法,还是六一泥法?
她仿佛当真只是随口一问。
说到这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是了,你连丹房气机都会轻易被人所扰,想来【六一泥法】这等封印之术,还没有学会吧?”
她颇为坏心眼儿。
不管是《抱朴子》还是《周易参同契》,哪怕是后世鼎鼎有名的《黄庭经》,在如今都是不曾出现的。
更别提那些花里胡哨的炼丹之法。
本质上也还是练毒丹的,但听起来就好似非同一般。
比如此刻,茅生已然两眼发直,脑袋空空?
因为王后说的这样随意又笃定,仿佛是很大路货的炼丹之术。
什么这册那经的,听起来比之他师门秘传又正统许多!
还有什么封印之术,九转还丹……九转金丹,若还丹九转,吃上一颗,岂不是可以立地升仙?
他震撼着,一时讷讷站在原地,已然陷入了绝望之中。
而秦时虽不知他肉体为何如何消磨的这样快,但也不妨碍她精准打击对方的精神。
比如此刻,她又问道:
“不知你们这一派修的是内丹法还是外丹法?”
“若是内丹法,最基础的周天功会了没?”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而后筑基,踏入修仙之道。”
这玄之又玄的一番话语,令人不明觉厉。
别说是方士茅生,就是跟着的侍从们,也无不心神震撼,满心敬仰。
——他们的王后至今身份成谜,偏还能得到大王无上爱重……
莫非,果真非尘世中人吗?
还有这什么内丹外丹,筑基修仙……听起来好了不得!
让人心脏砰砰跳,恨不得也学会这样的秘术。
而后苦苦修炼,白日飞升,腾云驾雾,得道成仙!
他们又哪里知道,所谓【内丹】之说,要到隋朝才有这名号。
而外丹之术,虽类似于茅生炼丹的手法,但后世道家总结的丹方与经典,确是比如今要多出许多的。
甚至她哪怕一句不会,修仙小说多看两本,也能张口就来了。
如今,秦时满意的看着对方茫然的神色。
按她的吩咐,金丹不成便不见荤腥。
而众所周知,营养不够,大脑则会混沌迟钝,渐渐理智消失。
她又哪里知道,丹朴在此基础上,又往上加了码。
如今茅生脑子里别说营养,就连维持大脑运转的最基础的糖分,都掏不出来了。
于是阴错阳差。
她轻而易举用这些花里胡哨的炼丹手段,将茅生的信心碾入泥底。
如今眼见着对方已许久不言,面色更是惨淡,秦时这才回过神来一般问道:
“你怎么不回话?我瞧你身上并无炼精化气的痕迹,莫非道功只修得一点点,就敢出来招摇撞骗吗?”
茅生想大声解释!
——这金丹虽没炼成,但他人绝对是有正统传承的!
甚至炼得金丹,得道成仙,这是定然有前途的!
只是……只是他胸中万言,又想起曾经师长同门的骄傲与成功,如今再想想秦国王后所说的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
最后。
他终于呜咽着淌下两行泪来:
“我没有招摇撞骗……”
这句话喃喃而小声。
可一旦出口,代表着他的骨气已然消散。
一时间,茅生的面色甚至更为绝望,而后又满心痛苦,道心破碎的承认道:
“是我,我学艺不精……”
呜!
师父!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他茅生,今日要将道派的名声毁于一旦了!
王后所说的那些这法那法,内丹外丹,筑基修道……
他一个都没听说过!!!
……
没听过才对。
若是听说过,秦时就该问问,到底谁才是穿越的?
但如今,眼看着茅生面色惨淡,她脚步停驻在丹房门口,再次问道:
“若你修炼不精,这丹房我还是不去了吧。”
王后何等体贴,连这等修炼不精、招摇撞骗之人都如此宽容。
众人皆默默听着。
茅生却惨淡一笑。
配合他凹陷又缺乏精气神的面孔,如今瞧着,竟仿佛有种命不久矣的虚弱感。
“王后既有这样厉害的传承,我这小小丹房,又有何存在意义呢?”
“若是想进,便尽管进吧。”
秦时淡淡叹息一声:
“茅生切不可妄自菲薄。”
“你能被人举荐到大王面前,想来也是有一二分本事的。只是在这丹道上不甚精通。”
这话说的。
茅生更想苦笑了,他分明最精通的就是丹道。
但王后却又接着说道:
“我原本想着,若你炼得金丹有成,服之又确有神效,便请大王下诏,邀你师门中人入得咸阳。”
“而后我有秘法,需有精通人士来,炼得一方能令万邦臣服的神药。可惜……”
她欲言又止,此刻只摇了摇头,便连丹房门也不进,转头就要离开了。
茅生茫然一瞬。
下一刻,他慌忙将腰身压得低低的,整个人伴随着下拜的姿势,都要跌落进尘埃里!
“王后!”
见王后一行人停住脚步,他这才颤颤问道:
“敢问王后,这所谓能令万邦臣服的神药,王后确有丹方吗?”
秦时心道:那怎么没有呢?
因而笃定的点点头。
“我家族中典籍颇多,不仅是这等丹方,便是太医令,如今恐怕都要研究我给出的各种药方了。”
虽然黑目还没有默写出来,但也快了。
“……本想着交由你们,然后为大王贺新年。”
她没再叹息,反而冲对方安抚的笑了笑,包容之意尤甚。
而后转身欲走。
下一刻,却听身侧护卫一阵喧哗。
再回过头去,却见茅生已然趴在地上,死死压住了她的一片裙摆。
“王后!”
“王后看看我!”
他一副已然要活不下去的凄惨模样,用尽了全身力气,疯狂大叫道:
“我可以!小人可以!小人的师门也可以!”
“求王后莫要将此神药的药方给别的道派!便交由我们吧王后!”
他凄凄惨惨,哭哭啼啼。
什么骨气,什么道心,甚至腹中饥饿都忘得空空,只疯狂重复一句话:
“我对王后忠心耿耿啊!”
“此丹方倘若外传,叫我师门上下从此目不识丁,灵台蒙昧,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他师门秘传如今已三百年,费尽千辛万苦求来验证,而后成功的,也不过三个单方。
而如今。
而如今……
什么内丹外丹,什么筑基升仙,什么能令万邦臣服的神药?!
这样的金丹炼制出来,莫非要云霞漫天,神兽环绕,震惊寰宇,而后令万方臣服,纳头便拜?
只这样一想想,他惨白脸颊上就涌出了淡淡的红。
而后白眼儿一翻,整个人便晕厥在地。
秦时:……
其实她也酝酿了一番勉为其难的话语的。
可惜如今没了观众,便也说不下去了。
丹朴已经利索的拿起茅生的手,硬是将他紧攥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其中用力,毫不犹豫。
最后轻轻柔柔将衣角牵起,还小心的用掌心略压了压,唯恐其中折痕令王后不快。
这等小心翼翼又格外细心的状态……
赤女跟在秦时身边,此刻也认认真真打量着他。
丹朴感受到这眼光,此刻仍是恭敬垂头,迅速又退至一旁。
等待王后一行人渐渐远去,有侍从前来,打算将茅生拖至医令处。
却见丹朴摆了摆手:“不必麻烦。”
“令厨下化一盏盐糖水来,待我先将他灌醒,万不能来回耽搁时间,误了王后大事。”
他是曾在王后面前留下姓名的侍从,虽如今地位不高,但侍卫们却也并不拒绝。
而这盐糖水才刚化来,丹朴便熟练的掐住仍旧躺倒在地的、茅生的下巴,而后略一用力,对方便张开了嘴。
只是大约虚弱太久,如今张嘴的幅度都格外小。
丹朴神色平静,此刻手指缓缓向下,再一调整力度——
只听得“咔嚓”一声,身边侍卫们眼皮一跳。
就见这小小的黄门,正若无其事地将盐糖水一整碗,全顺畅的灌进对方嗓子眼儿里。
而后将人抬起,手掌向上一托一抬,又是“咔嗒”一声。
好熟练的手段!
众人在心里龇牙咧嘴。
只是灌一碗盐糖水,怎么着不是灌呢?为何非得将人下巴弄脱臼再推回去?
不过又想:这茅生也不是什么好人,为沽名钓誉吹嘘自己,还说他们大秦军神杀伐太重,疾病乃是天谴……
哼,这般一想,大家又都不做声了。
等到茅生悠悠转醒,便见有侍从匆匆从兰池而来。
对方看着丹朴,殷殷笑道:
“丹朴,王后身边长史赤女大人吩咐:即今日起,即调你入兰池,为长史麾下行走。”
“如此,你可愿意?”
丹朴毫不犹豫:“小人但听吩咐。”
? ?嘿嘿!写饿了好想吃东西啊!
?
可惜隔壁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