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四面亦系着白绫,配着堂中的牌位与蜡烛,透出几分诡异的凄凉。
宋清走到檐下放了伞,听到有木头轧过石板的声音。
她转头,看到宋章推着宁虹从偏殿顺着回廊走过来。
宋清站着没动,等对方到了她面前,才唤了声:“祖母。”
宁虹灰白苍老的五官颤了颤,轻声道:“你还肯叫我祖母。”
“这是最后一次了。”宋清也并未多客气。
坦白讲,她觉得自己和宁虹没什么仇怨,对方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这样的人,世上到处都是,并无特别。
宁虹缓缓垂下眼,似是做了一番挣扎,才说道:“人之将死,不论善恶,总该做个终了。”
宋清疑惑地看向她,后者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
宋清伸手拿过来扫了一眼,信封已透着经年的苍黄曲皱,上面分了两列写着“母苏瑜声父江闻之亲启”几个字。
她怔了片刻,动作略显慌张地拆了信,又极快地将其看完。
这是江芫君有孕后,写下的一封欲请江家来京城帮她生产,帮她离开的求救信。
看写信时间,似乎是生产前几天。
而据赵川柏所言,在那之后,江家收到了一封绝笔。
宋清自是极快地明白了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不受控制地嗤笑一声,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问了句:“为什么?”
宁虹不敢看她,扭头望着雨幕缓缓说道:“二爷想要个儿子,她怀的是双子,且那时,二爷在京城,不该有流言。”
话说得零零散散,但宋清还是听明白了。
因为觉得双胎极可能会有一个儿子,因为不想让江家到京城来与宋家争闹,因为不想放江芫君走。
所以他们拦了这封求救信。
宋清绷紧了唇角,将那封信一点点折起来,终究是没忍住问:“那若我和阿浅均是女儿,你们会放我们走吗?”
“本是这样打算的,若都是女儿,便再将这封信送出去……”
后面宁虹又说了些什么,宋清已听不大真切。
漫天雨丝包裹偌大的祠堂,祠堂的白绫似乎吸满了雨水在风里呼啦啦地压到她身上,连同她的躯体和魂魄一起揉成一团。
她感觉到了悲戚。
当初江芫君,明明是为了保全她们姐妹,才让人放了“宋府的江夫人诞下龙凤双子”的话出去。
她在生子的痛苦和惧怕中想出的,保护她的孩子的谋算,竟成了刺向她自己的刀。
宋清将那封信放到贴身的地方,阖上眼缓缓地吐了口气。
她想自己应该哭,应该声泪俱下地质问宋家为何要如此磋磨她们,然后肆意倾泻自己的恨意。
可她半滴泪都流不出来,好像这副身体已经不记得怎么哭了。
她也不记得该怎么恨了。
早从出生到现在,因为恨得太多太久,这种情绪于她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与悲欢无异。
她只是,突然很想去看看江芫君。
雨声忽然更大了,宋清以指尖在手心狠狠划了一下,将心头情绪全部压了下去。
她睁开眼,听到宁虹在说:“我知道你恨宋家,今日,我也愿以这条命向你赔罪,但只求你,放过你父亲。”
宁虹还没到痴傻的时候,她清楚宋清真正恨的人是谁。
宋清看向宁虹和宋章,讥讽地道:“我要一个时日无多的人的性命有什么用?”
“你,”宋章往前站了一步,又似是做了什么决断般道,“你若不满,大可将我这条命也拿去,只是你父亲……他是宋家最后的倚仗。”
“他早就做不得宋家的倚仗了,”宋清摇头,却是盯着宁虹看了一会儿,忽地一笑,“覆巢之下,生死……由命。”
她说罢没再看二人,绕过他们进了祠堂。
堂内无人,她取了几支香在烛火上点燃,将之随手插到最中央的香炉上。
青烟袅袅成线,宋清抬头,开玩笑似的说道:“宋家先祖若是在天有灵……就不必保佑他们了。”
她话音刚落,背后忽地传来宋章慌张的喊声和什么东西错落砸入水面的声音。
宋清转身,看到雨幕中落下黑压压的箭支。
上京卫躲入檐下,折月立刻拔剑挡到了宋清面前,警惕地望向前方。
纪辰从地上捡了支箭来到宋清面前递给她:“大人,官府制式。”
宋清接过来看了一眼,含笑道:“看来他们这次不得手绝不会罢休。”
宋章推着宁虹躲入祠堂,惊恐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不该是我问你们吗?”宋清晃了晃手上的箭支,冷笑道,“官商结党,刺杀朝臣,霈州说是在造反,也不为过吧?”
“这……”
宋章看起来是真的不知情,慌张地带着宁虹往祠堂更深处躲了躲,问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祠堂有密道可以逃生吗?”折月问。
宋章立刻摇了摇头,又解释道:“我不知道!”
宋清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慨叹道:“为了杀我,连你们的命也不顾了,宁安侯也当真愿意做这个倚仗。”
宋章与宁虹一时无言,又想说这个是现在的重点吗?
落入院中的箭支停了,外面响起了嘈杂的打杀声,混着雨声听不大清楚。
院内上京卫严阵以待,没过多久,便有士兵冲入这最后的院子。
虽然数量并不占优,但好在萧胜挑的都是些好手。
这院子虽大却也容不下太多人,上京卫与冲进来的士兵厮杀,并不落下风。
宋清攥紧了袖子谨慎地看着,只见士兵之中忽地冲进来一团由几人举高盾护着的小阵。
士兵中央被护着的人身着灰袍,额头系着白绫,表情狰狞,手中握着一柄大刀,看向宋清的眼中满含恨意,是宋顺之。
上京卫自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波人,然而人在缠斗之中,那高盾厚甲一时又破不开,竟只能看着那团人离祠堂越来越近。
折月持剑越过门槛死死盯着宋顺之,身前忽地有人唤了声:“折月姑娘!”
折月闻声看去,只见纪辰大步跑过水坑,整个人高高跃起踩到了一面铁盾之上。
在脚下人后退的间隙,他一手握住朝他刺去的长矛,手中长剑划破了最前方一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