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动静消停了。
夜色灰沉,疏星几点。
正在家中“中暑”的起居注官换上一身葛布短打,佯装成醉酒的下人,脚步踉跄地穿过寂静街道,小巷,来到一座偏僻的宅院。
“婆娘~我回来了,快开门。”
他打了个嗝儿,重重地敲几下门。
“婆娘,你当家的回来了。”
不消片刻,里面亮起灯火,有脚步声传来。
一妇人低声道:“哎呀,你怎么喝这么多?”
“嘿嘿,门房老头一时高兴,叫我跟他喝几杯。”
说完,脚步踉跄地进屋,院门紧闭。
他进入小院后,脚步不再飘忽虚浮,径直进入正堂,那名妇人则站在院门处盯梢。
起居注官推开房门,灯火昏黄,有一高大的男子盘坐在正堂,他立即反手关门下跪。
“主人。”
冯英抿一口茶,低低“嗯”一声。
“那个假货在宫里做了什么?”
起居注官将白日发生的见闻一一道来。
过了片刻,冯英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低声笑起来。
笑得呛到口水,咳了几声。嗓子里含着咯痰的滞涩。
“你是说,他们四人都喜欢那个假货?”
起居注官点头。
冯英矍铄的双眸俱是戏谑,他轻笑一声,怪不得刘景昼那小子不肯杀她。
那假货原先便是卫云骁的妻子,只怕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苏芸,表兄弟俩抢一女子已是稀奇。
王闻之与梁崇凑什么热闹?
不过,王闻之一介布衣出身,攀龙附凤他倒是理解几分。
但那梁崇是安定士族宗主,除去统辖的郡兵,梁家明面上有部曲带甲七千人,更别提还有伪装成佃户的僮客。
加在一起,私兵约莫一万多人,他怎么会拿个公主当回事?
冯英百思不得其解,哑然失笑,“若他们知道争抢的是个假货,该多有趣啊。”
起居注官继续道:“主人,奴离开的时候,那皇帝还让公主蒙面选婿,如此折辱臣子,实在昏聩。”
冯英好奇问:“哦?那是谁胜出了?”
起居注官摇摇头,“一个都没有,全都灰头土脸出来,公主还病了。”
冯英嗤笑一声,不愧是泥腿子出身,没眼力、没见识的村夫。
他以为当了皇帝就无法无天,让假公主戏臣子。
若不是他身边有卫云骁与王闻之这一文一武两大能臣,当初逼宫的怀王也不至于输给他。
卫云骁在外挡住了他从郊外卫营调集的援军。
王闻之在内以诡计破了人心防御,让他们分崩离析,逐个叛变。
他这十五年来苦心经营,日积月累安插、提拔的人手,在那场宫变中折了一半。
若要拼尽全力,不过险胜。
一旦如此,折损过多的实力,他再无能耐控制称帝的怀王。
两相比较,他不得不以刘景昼为桥梁,转而投靠宁王,保全自身实力。
如今宁王登基,原本以为此人脾气硬,难以啃噬,他不得不沉寂下来,本分当个权臣。
如今看来,这皇帝有些得意忘形,魄力不足。
既然如此,他沉寂下去的野心也该复燃了。
“通知灵台阁的人抓紧时间办事,看皇帝能护着那个假货多久。”
她躲在宫里,他杀不了她,那就以天下悠悠众口为利刃,便是皇帝,也无法庇佑她。
起居注官低声道:“是。”
冯英从小门离开,他则留宿在小院,次日扮成仆人重回宅子。
院子外,不远处一道鹧鸪声“咕咕”响起,伴随一阵扑棱翅膀,一只鸟在暗夜中飞远了。
卫云骁站在皇城门上,鸽子落在他的臂膀,把上面的密信取下来,喂了一把粮食,转而沉着脸转身回宣室殿禀报。
王闻之正坐在一旁饮茶,主位上是散发威严的皇帝,密信上面写着,冯英深夜暗中回见起居注官。
白日这一场戏,为公、也为私。
那句“最知朕心”提醒王闻之不得不配合他。
皇帝借此事敲打他们,也是为了揪出未央宫的棋子。
知晓真相的也只有他们三人,梁崇与刘景昼、叶玉毫不知情。
那冯英昔日便是怀王旧党,哪怕通过刘景昼牵线搭桥投靠陛下,依旧难以信赖。
他手握兵权,在朝堂之中人脉盘根错节。
当初接纳他,不过是因为硬碰硬胜算不大,为了朝堂大局暂时和解,日后再慢慢清算。
皇帝经过宫变登基,最怕的就是宫内有叛徒,特意将所有关键位置的人全都换一遍。
没想到,今日一试,竟然发现连起居注官也是冯英的人。
说明他每日举动,皆在冯英的监视中,这令皇帝深感不安。
冯英此人野心勃勃,设局便可杀之,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贸然杀冯英,他的势力没拔出来,新的“冯英”很快再起。
王闻之从知晓叶玉公主身份的那天,暂时按下不表,待她回京,丢进牢狱才去通知皇帝。
既然冯英想杀她,制造短暂的时间为她创造杀人的好时机。
冯英在牢狱中安插的耳目被勾出来,连根拔起。
不过王闻之没想到,这事竟然会有刘景昼的份。
北齐蠢蠢欲动,冯英尚有用处,陛下不能杀之,故而暗地里纵容刘景昼为他脱罪。
叶玉想利用王闻之对付冯英。
王闻之也想利用她对付冯英。
区别在于,她想让冯英立刻死,而他想让冯英晚点死。
质疑她身世的民间流言甚嚣尘上,跳出来质疑公主身世的朝臣里面,挑挑拣拣,又摸到了几个冯英的党羽。
偏殿的戏码,拔出了未央宫安插的人手,起居注官是意外收获。
若冯英知晓今日未央宫偏殿之事,那么下一步,便是扩大讹言中伤公主。
皇帝问:“闻之,你如何知晓宫内也有他的人?”
王闻之看了一眼卫云骁,低声道:“臣当初在宫中向您呈禀公主身世,您派李公公去接人。”
“李公公到达时,公主却被提前到达的贼人快勒死。”
“公主已下狱,什么时候都能杀,何必急于一时,宫中若无内应,又怎么会在李公公抵达前抢先杀死公主?”
王闻之抿一口茶,斟酌道:“因为对方知道,您已知晓她是公主,所以要赶在你们见面前灭口。”
皇帝不解,“你说背后之人是冯英,那他为何针对朕的公主?”
若是太子尚且情有可原,对付一个公主,纯粹是浪费时间。
王闻之想了想,拱手道:“臣猜测,其一,公主知道什么。其二,公主当年失踪与他有关。”
这只是王闻之的猜测,皇帝默然不语,暂时不做判断。
外有强敌,内有异贼,若非正是用人之际,他何须如此畏首畏尾?
皇帝的双眸晕开一团疲乏与无力,他是父亲也是帝王。
若与冯英两败俱伤,必损耗国力,一旦国弱敌强,是为亡国之兆。
新朝初立才四年,经不起任何动荡,他们只能通过慢慢试探、监查,将冯英埋下的棋子逐一除去。
慢慢剪除他的羽翼,让他既能护主,又不能伤主。
卫云骁低声问:“陛下,那起居注官如何处置?”
皇帝想了想,“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