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把曙光中枢包进一层薄薄的蓝铁,像刚出炉却已冷却的甲片,边缘带着潮气。
轮值表在二十一点整切到“夜巡”,雷枭的名字向下一跳,短—短—回。
雷枭把护颈扣合,脊柱义体的冷光在衣料下隐约掠过,如同一道被皮肤驯服的闪电。
今晚的风往北,力场围界会比往常更“紧”,因为外环的微粒流会被风裹得更密。
雷枭从器材柜里取出两样最顺手的东西:一支老款力矩扳手(巴克的旧制式,刻着三个浅刻痕),一张巡检Sop的折页—不用看,但折页在口袋里,心就会稳一些。
第一圈走“内相位”。
雷枭把相位锁定器贴在围界的导轨上,屏幕溢出一圈极淡的绿波,像是夜里一丝合拍的呼吸。
0.997→0.998→0.997,稳定。
雷枭顺手把扳手在指尖滚了半圈,听了一下套筒和金属的轻响,像给自己点小心鼓。
第二圈走“外功率”。
功率示表在风里有最轻的颤,像发烧初期那种并不让人警惕但真实存在的热。
“北一象限+0.7%。”雷枭在护臂上敲下调整。
力场随之收紧,像一张被拉平的暴脾气床单,褶皱尽数被拽进边角。
第三圈是“内回波”。
这是雷枭最喜欢的一环,因为它像在夜里给自己“摸脉”。回波来自外界微粒撞上力场的弹跳声,叠加起来就是一首很低的歌。
雷枭把耳机戴单边,留下另一只耳朵听真实的风。
短—短—回。
这歌与雷枭的脉搏对齐,义体与肉身各自回声,一外一内,像两只学会互让的拳。
巡检到东南角时,雷枭停了一下。
有一只鸟停在力场外三百米处的导标杆上,它歪着头看雷枭,像在问“你怎么还不睡”。
雷枭抬手,用最小的幅度把指尖向它点了一下。
它把头偏得更厉害一点,似乎表示“你先忙”。
雷枭笑了笑。Sop第四条“非技术观察”今晚完成一半:鸟一只,精神良好。
二十三点整,“北二象限”跳出一条短促的红。
微弧。
风向在两分钟里逆了一下,把微粒流推进扶壁与导轨之间最容易“挤火”的角。
雷枭的脚步没加快,手里的扳手却自然地往内扣,像老剑客摸清了刀背的重心。
“北二—扶壁段,微弧 2.3ms。”雷枭在通联里报。值守台黎迦的声音很低:“收到,二人操作?”
“暂不,先局部降载,十五秒后复位。”
雷枭把局部弹性系数下调一个小点,像拧缓一根过紧的琴弦;
再把回路延迟往后拖了1.2ms,把最易“挤火”的时刻错开。
微弧像一条小小的银鱼在水下翻了个身,然后就不见了。
雷枭蹲下身,习惯性地把掌心贴在扶壁上。
这是 “老工人手感”——温度是否上扬、材料有没有发脾气,仪表不会比手更快对雷枭说实话。
扶壁温度略上,但在安全窗。
雷枭把扳手从腰侧抽出,摸了摸十号套筒的磨损,换上九号半,给支撑螺栓往回拧了四分之一格。
咔哒。
这一声不响亮,却是金属最诚实的“雷枭好了”。
雷枭在日志里写:“北二象限,微弧一次,按流程处置。夜风有盐。”
再把Sop第四条的后半截补齐:“云一道,偏北。心跳平。”
零点二十七,通道里传来比风更细的一声:“呃……”
雷枭转头,看到一个瘦高的新手值守靠在巡检柱边,显然正在与困意缠斗。面罩下巴被他往上顶了半指宽,像个被作业本压住的男孩。
“面罩下拉,护颈扣好。”雷枭道。
他被吓了一跳,立正:“前辈,对不起!雷枭……雷枭……雷枭已经喝了两杯咖啡……”
“所以你更困。”雷枭把口袋里的一粒盐雾片递给他,“含住,慢点化。再看一眼你的贴片心电。”
他低头,贴片上显示“疲劳度 b-,节律轻乱”。
“走两步。”雷枭带他沿着内环慢走,风把眼皮上的沉重吹薄了一点。
“你刚才那声‘呃’是为什么?”
“雷枭好像……把清单漏填了一项,‘非技术观察’。”
雷枭笑出来:“那一项不是给系统看的,是给你看的。你看到什么?”
“雷枭……雷枭看见前面那块扶壁像点亮了一下。”
“那叫微弧,已经处理完。”雷枭拍拍他的肩,“你看得不错。写上去。”
“写什么?”
“写‘看见了’,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流程。”
他点点头,像学会了在汪洋上抓住一根看不见的绳。
雷枭把扳手递给他:“拧一下,十号位,回四分之一格,听声音。”
他接过去,手微微发抖。
“慢,稳,别逞强。”雷枭在旁边把节拍念给他听,短—短—回。
咔哒。
他抬头,目光里亮了一下:“这声音……真好听。”
“记住它。以后你会靠它识别很多东西。”
他点头,深吸一口气,像把一小块恐惧卸到了地上。
“去喝温水,别再喝咖啡。把这条写进夜巡札记:‘雷枭今天听见了金属说话。’”
“是!”他立正,面罩也拉平了。
零点五十五,雷枭在北风位的折叠台上坐下,打开“守门日记”。
这不是制度要求,是雷枭自定的作业。
雷枭不喜欢“英雄事迹”的口气,雷枭更愿意把每个夜的呼吸按时间钉在纸上。
守门日记·轮值零年·第 119 夜
天气:北风,盐雾轻。
围界:北一+0.7%,北二微弧一次,降载、错峰、回拧各一,平。
人员:新手一名,疲劳度 b-,已干预。
鸟:东南导标杆上一只,精神状态佳。
非技术观察:云一道偏北,自己心跳平。
心:稳。
备注:扳手十号套筒磨损,调至九号半。
签名:雷枭。
写完,雷枭把笔扣回夹子里。
义体的背板在衣料下温温地发热,这是长时间站立后能量分配的常见反应。
雷枭调低了义体的“武态备用”,把多余的电功率拨至“肌群舒缓”。
这种“从硬切到软”的转换,在战争时是禁忌,在此刻却是夜巡的诀窍。
新手从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保温杯:“前辈,雷枭把‘非技术观察’写进去啦。”
“读。”
“雷枭看见……夜里有一条慢慢走的云;雷枭看见力场像一个在均匀呼吸的人;雷枭听见咔哒一声,是金属说它‘可以’;雷枭……雷枭还写了,雷枭害怕,但没有丢人。”
“很好。”雷枭点头,“把‘害怕’留着,它会替你在关键时刻收住手。”
他忽然笑了:“雷枭今天值完夜,想去诺亚校园旁听巴克的‘螺丝学’。”
“去。告诉他你听见了咔哒。”
“好!”
一点二十分,巡检第三轮。
雷枭把耳机摘下,把夜完整地交给耳朵。
风从力场边缘擦过去时,会发出极浅的“丝”声,像有人用指腹轻轻抹过琴弦。
雷枭站在北风位,抬头。
有些星看起来像刚洗过的玻璃珠,有些像被时间磋得圆润的骨珠。
雷枭习惯数三颗,把它们连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再把三角与力场塔的影子重叠。
每当三角与塔影恰好吻合,雷枭就把呼吸再放慢一点。
短—短—回。
那一瞬,雷枭想起很多事——
想起某个风更硬的夜,雷枭在“金属瘟疫”的边缘硬把一条回路拽回来;
想起“看门人的遗书”里那句“保持距离也是一种陪伴”;
也想起小艇在灯塔之外的微光里航行,那四个字像一枚温和的钉:“旅程很好。”
值守台的提示灯轻轻闪了一下,是规律里允许的偶尔提醒。
“雷枭,饮水。”
“收到。”雷枭喝了一口温水,水顺着喉咙下去,像一条细而稳的线,把人从过往又拉回到当下。
新手在不远处做伸展,动作笨拙却认真。
雷枭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肩再压低一点。
他照做了,向雷枭竖起拇指。
雷枭把扳手握紧又放松,听见掌心的皮肤在金属上磨出一声极轻的擦。
这声音在很久以前代表着战斗,如今则只代表着在岗。
两点到三点,围界像一位练过的老人,呼吸均匀。
三点到四点,西南象限风向转缓,围界弹性放回一点。
四点十五,巡检完最后一圈,回波曲线像一张铺平的纸,雷枭把它叠成正方,塞进日志。
黎迦在通联里问:“夜如何?”
“普通。”雷枭答。
“普通就是答案。”
四点五十五,东方的灰开始比西边稀一点,像谁在黑布上轻轻擦掉了指尖的一点粉笔痕。
雷枭在围界门前站定,做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动作:把面罩上拨,深吸一口空气。
这空气里有盐、有草、有金属经夜露洗过的味道,也有一种 “不需要英雄”的安稳。
新手跑过来,与雷枭并肩站了一次岗。
“你会一直夜巡吗?”他问。
“会,像呼吸。”
“为什么?”
“因为雷枭想亲眼把夜交给清晨。”
五点整,交班铃轻轻响。
雷枭把扳手归位,轻碰了一下柜门。
咔。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金属说‘可以’”。
雷枭在“守门日记”末尾加了一行:
“今夜无事。”
这四个字,是雷枭最喜欢的结尾。
离开北风位前,雷枭最后看了一眼天。
天幕在东方微微退色,像水从石缝里退回。
就在这时,北偏东的高空,有一颗星忽然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不是卫星溅光,不是定时信标,是一种……像朋友在远处点头的亮度。
雷枭没去呼叫台,不解析,不命名。
雷枭只是把手放在胸前,轻轻拍了两下,
短—短—回,然后转身,把还没散尽的夜,稳稳地交给正要上岗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