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两人刚回到客栈,就看到了苏子明。
少年捧着那只拼好的碗,站在客栈大堂里,苏子衿扶着他,兄妹二人,像两棵在风雨中挺立的小树。
客栈里所有的人,都离他们远远的,大气不敢出。
看到唐冥,苏子明眼睛一亮,捧着碗,快步上前。
“前辈。”他没有下跪,只是将手中的碗,高高举起,递到唐冥面前。
唐冥接过那只碗。
碗被拼得很好,每一片碎瓷都严丝合缝,若不是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几乎看不出它曾碎得那么彻底。
“我明白了。”苏子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以前练剑,只知一招一式,只知如何出剑,却不知剑招与剑招之间,该如何相连。”
“就像这碗,我只看到碎片,却看不到它们本是一体。我的剑法,就是一堆无序的碎片,看着花哨,却一碰就碎。”
他看着唐冥,目光灼灼:“要修好这只碗,就要先懂它为何而碎,懂它每一片原来的位置。要练好我的剑,就要先懂我的剑为何而错,懂每一招的根源,懂它们如何连成一体。”
“我的剑,就是这只碗。这只碗,也是我的剑。”
一番话说完,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就连一直觉得唐冥在故弄玄虚的客栈掌柜,都听得有些呆了,隐约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林霜看着苏子明,眼底闪过一丝赞许。
这少年的悟性,确实不错。她开始有些期待,唐冥会如何回应。
唐冥没有说话。
他端详着那只碗,手指,轻轻地,从那些裂痕上抚过。
最后,他的指尖,停在了碗沿一处。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 hairline crack。
“你与铁牛对战时,剑势已成,本可一击制胜。”
唐冥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在苏子明心上。
“但裁判喊话,你犹豫了。”
“你怕伤及无辜,又怕错失良机。心念一分,剑势便散了。那一瞬间的迟滞,就是你落败的根源。”
唐冥的指尖,在那道最细微的裂痕上,轻轻一点。
“这道裂痕,就是你那一瞬间的犹豫。”
“碗,可以拼好。但你心里这道裂痕,要如何补?”
苏子明如遭雷击。
他呆呆地看着唐冥指尖点着的那处,脑海中,擂台上那生死一瞬的画面,无比清晰地重现。
是了。
就是那里!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到了门派的声誉,想到了父亲的期望,想到了规矩,想到了后果……唯独忘了,剑客的剑,不该有半分犹豫。
心乱了,剑,自然就错了。
他以为自己懂了,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不过是皮毛。
眼前这位前辈,只看了一眼这只他拼了三天的碗,便看穿了他剑法的破绽,看穿了他心底最深的软弱。
这哪里是看碗?
这是在看他的心!
“我……”苏子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通通透透,无所遁形。
“想不明白,”唐冥收回手,将碗还给了他,“就继续看。”
“看到什么时候,这碗在你眼里,再没有一道裂痕,什么时候,你的剑,才算真正入了门。”
苏子明捧着那只碗,像捧着自己的性命。
他对着唐冥,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唐冥没有阻止。
“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说完,他不再多言,捧着碗,转身,带着妹妹,一步一步,走出了客栈。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坚韧。
大堂里,众人看着这一幕,都跟看神仙讲法一样,直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才敢小声地喘气。
林霜走到唐冥身边,看着他,促狭地眨了眨眼。
“你这先生,当地倒是上瘾了。”
唐冥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纠正:“我不是先生,是木匠。”
林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了,在他眼里,无论是苏子明的剑道,还是霸拳门的拳法,亦或是这客栈的楼梯,都只是一件“做错了”的木器。
他只是个路过的,手艺好到没边,又有点强迫症的木匠而已。
“那木匠先生,”林霜拿起桌上的一颗花生,剥开,将花生仁递到他面前,“接下来,我们去修什么?”
唐冥接过花生,想了想。
“天武城最大的那家酒楼,‘醉仙楼’。”
“哦?”林霜来了兴致,“他家是房梁塌了,还是柱子歪了?”
“都不是。”唐冥嚼着花生,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
“他家的招牌菜,‘龙凤呈祥’,鸡和蛇的搭配,从根本上,就违背了食材的五行生克之理。”
林霜:“……”
她觉得,这天武城,恐怕要比苏子明那只碗,碎得更彻底了。
醉仙楼。
天武城里最气派的酒楼,三层飞檐画栋,门口挂着两盏比人还高的红灯笼。这里没有武馆的汗味,也没有兵器铺的铁锈味,只有脂粉香、酒香和菜香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富贵人间的味道。
当唐冥和林霜走进去的时候,一楼大堂里原本的喧嚣,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不似凡尘的女子吸引。她只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却仿佛将满楼的灯火都比了下去。而她身边的男人,一身青衫,神情平淡,却又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静气场。
一个眼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二位客官,里面请!”
掌柜得从柜台后探出头,刚想呵斥伙计别怠慢了贵客,目光落在唐冥脸上时,却猛地一滞。他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前几日在广场上,一言吓退赵霸天,一拳震碎瓷碗的那位神仙吗?
掌柜的两腿一软,差点从高凳上滑下来。
“天……天字号雅间!快!请二位贵客上楼!”他声音都变了调。
“不必。”林霜开了口,她似乎很享受这热闹的氛围,指了指大堂靠窗的一个空位,“这里就好。”
她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