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半年的上海滩,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湿冷的潮气。孟如锦斜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本翻旧的书,却半天没翻过一页。
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打透,沉沉地垂着,像极了她此刻闷在胸腔里的心事。自那场偶感风寒后,她总觉得身上的力气被抽走了大半,连带着看这满园秋色都添了几分萧索。
“少奶奶,该喝药了。”张妈端着黑褐色的药碗进门。
孟如锦接过药碗,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时,慕靖慈恰好推门进来。他身上带着雨丝的凉意,却在靠近时化作掌心的温度,轻轻覆上她的额头:“今天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她把药碗递还张妈,看着慕靖慈脱下沾着雨星的外套,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裴望远也是这样在雨天出现,带着一身水汽,却笑得像春日暖阳。
那时他还没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裴先生,只是弄堂里那个会把糖葫芦藏在袖筒里的少年。
夜深人静时,药劲裹挟着困意袭来。孟如锦在半梦半醒间漂浮,忽然听见雨点击打窗棂的声响。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恍惚看见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站在庭院里,伞骨上的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望远……”她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在。”
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手,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颤。孟如锦猛地睁开眼,昏黄的床头灯下,映着慕靖慈温和的脸。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守了半夜。
“靖慈?”她有些恍惚,梦里的雨景还未散去。
“你发烧了,一直在喊他的名字。”慕靖慈替她掖好被角,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如锦,如果你想他,我可以……”
“不!”孟如锦打断他,指尖攥紧了锦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只是……做了个梦。”
慕靖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起身去调暗灯光时,孟如锦闭上眼,一滴泪却顺着鬓角滑进枕间。
她知道,这场病像一道闸门,把封存在心底的名字冲了出来。裴望远三个字,就像埋在旧时光里的刺,平时不疼,一旦触碰,便是钻心的痒。
三日后,孟如锦能下地走动。她披着披肩在花园里散步,却在那棵腊梅树下看见了不速之客。裴望远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上沾着新泥,显然是翻过了慕家后院的矮墙。
他手里捏着一枚银戒指,正是当年她还给他的那枚。
“你怎么进来的?”孟如锦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雨后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披肩上的流苏轻轻晃动。
“慕家的守卫,还拦不住我。”裴望远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比在竞标会上见到时更显锐利,“听说你病了?”
“劳裴先生挂念。”孟如锦维持着客套的距离,腊梅树的影子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界碑。
裴望远忽然轻笑一声,将戒指戴回左手无名指:“当年你说我给不了你安稳,现在呢?慕靖慈给你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至少,他不会像你一样,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孟如锦的声音冷下来,想起报纸上那些关于永盛贸易行吞并小商行的报道。
裴望远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不择手段?”他逼近一步,西装袖口露出的腕表闪着冷光,“若不是当年慕家趁火打劫,在我爹病重时抽走所有合作资金,我何至于要走那些险棋?”
“你胡说!”孟如锦脸色发白,指尖冰凉,“当年是你自己经营不善,与靖慈无关!”
“是吗?”裴望远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一臂之隔,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雨水气息,让她一阵眩晕,“你以为慕靖慈真的那么好心娶你?他不过是想通过你这层关系,慢慢蚕食永盛罢了!”
孟如锦猛地后退,后腰撞到身后的石桌,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看着裴望远眼中翻涌的戾气,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那个会在电车里为她画速写的少年,早已被商海的惊涛骇浪吞噬,只剩下眼前这个满身算计的裴先生。
“你走吧。”她别过脸,不去看他手中的银戒指,“以后别再来了。”
裴望远盯着她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冷笑一声:“孟如锦,你总会明白,这上海滩的规则,从来不是你想的那么干净。”
他转身离开时,孟如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当晚慕靖慈回来时,孟如锦正坐在梳妆台前卸钗。铜镜里映出他疲惫的脸,领带松了两扣,显然是刚从应酬上回来。
“今天裴望远来找过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孟如锦握簪子的手一顿,铜镜里的人影晃了晃:“你怎么知道?”
“门卫说的。”慕靖慈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如锦,有些事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记得,我会护着你。”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是她嫁入慕家后渐渐习惯的味道。可孟如锦闭上眼睛,脑海里却闪过裴望远最后那句话。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啜泣。
后来的日子,孟如锦再没见过裴望远。偶尔从报纸上看到永盛贸易行的消息,说他拿下了某个租界的码头,说他在股东大会上力挽狂澜。
那日清晨,孟如锦在院子里冥想,远处慕靖慈正穿过月洞门走来,手里提着一盒她爱吃的桂花糕。
“在忙什么?”他把糕点放在石桌上,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泥土。
“没什么。”孟如锦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手,“只是觉得,这腊梅该换个地方栽了。”
慕靖慈没再追问,只是陪着她一起给新栽的腊梅浇水。雨水顺着花叶滑落,在两人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孟如锦看着水中倒映的两张脸,一张温和从容,一张平静无波,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就像这梅雨季的雨,来了又去,最终只留下潮湿的记忆,在时光里慢慢风干,直至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