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冥河深处的入口就在工坊的后面,是一个八角结构的建筑,中间为一井口。
所谓冥河深处居然比他们身处的暗地还要往下。原本以为暗地应该是在冥河下面的地下空间,但按诗人所说的暗地则更像是一块被冥河包裹的石头,石头与裂谷山壁相连,里面则被掏空。
按照尸客说,那里有着洗灵帮的昭示之物的王尸。据说正是因为这具尸体,才有了洗灵帮。
而百宝等人同样记得,那引路人也说过,洗灵帮的帮主囚徒也在这冥河深处。
从固定的井口进入冥河水中后,一股水流夹带着他们自主往前游走,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能够自如地在水中呼吸,除了冰凉的水体紧贴着身体,与在其他地方没入水中的体验截然不同。
唯一不舒服的地方在于深处深水中带来的压力,但对他们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问题了。
没过多久,众人便看到下方出现了一个蛋状的巨大建筑,紧贴着河底,四周竖起通体黑色的柱子,柱子之间则连接着锁链。
当他们接近时,几个长着鱼尾的魔族人不知从何处出现,挡在了前面。
不过在尸客低语几句后,那几个魔族人随即散开,并很快消失在水中。百宝等人完全有理由相信,这里必然有着重重保护,哪怕他们真的如引路人说的那样杀死了囚徒,他们自己也难以离开。
他们顺利地接近了那座建筑,面前没有门扉,只有一道水波般荡漾的、扭曲光线的屏障。
当他们穿越屏障时,冥河河水中平淡的气味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和某种虚无缥缈的馨香所取代。
建筑内部并非想象中的肮脏血腥,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近乎神圣的秩序感。巨大的空间被无数如同巨大肋骨般的拱廊和管道结构支撑,所有的这些管道最后都汇聚到中心的苍白色熔炉。
数以百计的和尸客一模一样的魔族人此刻正背着尸体从蛋壳状结构建筑那些水波般的屏障中穿梭进来,将尸体抛下管道口后,便借助管道将尸体送入熔炉焚烧。
百宝、白晨和伏唯三人同时注意到这些尸体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蜡状物,在空气中散发微光。
毫无疑问,这里也是一座工坊。不过与他们在遇见尸客时看到的那座工坊不同,这里更加庞大,而且产物似乎也有所不同。暗地里的工坊所使用的材料是一种方块状的凝胶物,而这里所使用的材料竟是一具具尸体!
原来,这就是尸客的真正工作。
暗地里的工坊最后会产出印香株,而这里通过熔炉出来的是黄褐色的凝胶液体,只要稍微想一想便知道这些凝胶液体在冷却后就会成为外面暗地工坊的材料。
当然这里并不仅仅只是作为暗地工坊的前置工坊,它自己也可以直接生产印香株。在熔炉后面,又有数以百计的仆人此刻正在帮运着箱子,箱子上的正是印香株。
诗人和尸客带着他们越过熔炉,继续往里面走去。一路上,其他忙碌的尸客和仆人全然没有在意他们的存在。
熔炉后面,是一道简短的直道,而直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凹陷池子。池子上方,无数粗大的锁链从穹顶垂下,束缚着一具庞大无比、难以名状的尸体。它由扭曲的肢体、破碎的甲壳、凝固的阴影强行糅合,置身于这牢笼般的建筑之内,仿佛最巨大的“囚徒”。
到这里,百宝开始理解,尸客所说的收敛王尸,其实说的是他们尸客。毕竟这不是一个人能够办到的。
在池子面前,一个身影端坐在由锁链缠绕而成的主座上。
她身着暗紫色长裙,裙摆如同流淌的泪痕,脸上覆盖着半张精致银面具,半张破碎陶瓷,只露出一只眼睛。
看到三人进来,她缓缓抬起头,露出的那只眼睛深邃而平静。
诗人和尸客躬身行礼:“帮主,人已带到。”
女人的目光掠过诗人和尸客,落在百宝三人身上,她的声音温和而缥缈:“欢迎来到‘洗灵净地’。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织影者,或者囚徒。当然,为表诚意,我也欢迎你们称呼我的本名——幽罗。”
织影者……囚徒……幽罗,名字还真多……
百宝内心忍不住吐槽。不过,他对眼前女人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对其身后那具巨大的尸体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幽罗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裙摆无声滑动。
“我知道,是引路人指引你们来到这里。诗人告诉了你们关于预言,关于洗灵,关于冥河裂谷的规则。但显然,你们无动于衷。”
一旁的诗人赶紧抱手道:“属下无能,未能说服他们。”
“没关系,”幽罗轻轻一挥手,“他们不过是途径此地的过客,哪像你我在此地千百年的煎熬。人无法完全体会当局者的心情,只是我以为引路人所选出来的人或许会特别一些。”
“我等确实不能体会你们的心情。”伏唯踏前一步,“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道理不会因为所想所愿而变更,印香株的身份是一种阻碍,我欣赏你们为清除它的存在而努力,但我认为,你们没有做好一个迎接一个新世界的准备,或者说,你们这么做的目的,仍然只是一种掌控者变更的把戏。”
白晨用力地点头。这种话还得是伏唯来说才说得清楚。
“三千年前,也有一位旁观者来到这里,他的想法可是与你们不同。”幽罗面无表情地变幻出一枚印香株,上面刻画着旁观者三字。
三千年前的旁观者?!
百宝瞬间警觉,脱口而出:“惑无心?”
幽罗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哦?看来你们听过他的名字,这倒是有趣。”
“他说了什么?”百宝追问道。
幽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望向那具巨大的王尸。
“这是一位陨落的、曾经的‘王’的遗体。他被发现在此处,身上有独特的魔气流出,与印香类似。你们知道印香吧?传闻冥河裂谷就是那位懦弱君主所造,他利用魔印创造规则,后人则利用魔印散发的魔气制造印香株。而这位王的遗体所散发的魔气,却能消弭印香规则,洗去印香株强加的一切虚妄身份,让灵魂重归冥河最本初的状态。”
幽罗回头看向百宝,“我说的这些,就是那位旁观者告诉我的。这便是洗灵帮的开端,我便是他意志的传承者。”
“那他去了哪里?”
幽罗摇头,“无人知晓,徒留我等留在此处。”
说到这里时,能明显感觉到她声音里的伤感。
幽罗松开手,任由手中旁观者印香株飘落到百宝手中。
“洗灵大法,并非毁灭,而是重塑。魔域的法则,来自永恒的竞争,冥河裂谷的规则已将生命固化,若不将其彻底打破,任何道理都不可能讲得通。我们并非要建造一个新囚笼,我们是要砸碎所有的囚笼!力量、地位、资源,都将通过最直接的较量来分配!一个真正由自身决定命运的时代,将会来临!”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百宝,带着一丝探究,“你很特别,你的‘存在’本身,就与这尸骸有着微妙的共鸣。我们可以一起,创建一个新世界。”
白晨眉头紧锁,他率先开口,语气锐利:“由自身决定?说得动听!但洗灵之后,掌控王尸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幽罗帮主,你无非就是想当下一个主宰而已。”
伏唯手掐道诀,沉声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生机在于衍化,而非归于一元。幽罗帮主若真能在洗灵之后不干涉一切,我相信冥河裂谷或许会有一番不同的面貌,但说到底,这与外面的魔域又有何分别?幽罗帮主真会甘心?若不甘心,那么又将自己处于怎样的角色?洗灵帮又将处于怎样的角色?”
百宝沉默着,他的目光却越过了幽罗,紧紧盯着那具庞大的源骸。越是凝视,他越感到一种心悸的熟悉感,仿佛在凝视一个扭曲的、放大的、死去的自己。
幽罗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白晨和伏唯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破了她精心构建的理想图景,触及了她内心最深处不愿承认的私心。
她嘴角那丝温和的弧度慢慢落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冰冷:“主宰?你们……懂什么?你们可曾体会过被赋予一个身份后就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望?你们可曾知道‘真墟’血脉意味着什么?不过是沉溺于旧世界温情的懦夫!”
“我不是主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我是引导者!是先驱!旧世界的规则已经腐烂,必须用烈火焚尽!暂时的秩序,是为了永恒的自由!你们……既然无法理解这份伟业,那就……”
她猛地后退一步,那只露出的眼睛里,依彻底变作偏执和疯狂。精致的面具与破碎的暗影在她脸上形成了狰狞的对比。
“那就成为新世界的基石吧!”
她猛地一挥手,声音变得尖利:“拿下他们!”
诗人眼中瞬间亮起猩红的光芒,在话音刚落之际,身体早已化作残影,单手掐住临近的伏唯脖子,将其带飞远去。
与此同时,周遭的尸客和仆人纷纷朝向剩下的白晨和百宝二人,他们各自手持印香株,上面刻画的不再是身份!
重压领域!
骨牙喷射!
衰败之触!
空气陡然变得粘滞沉重,灰绿色的能量波弥漫开来,侵蚀生机,与此同时无数尖锐骨刺如暴雨般射来。
这就是诗人跟他们说过的用于战斗的印香株,就如同道宗的符箓,或是那时在魔宫秘境的牌戏。规则限制了法力的使用,却以这种手段为尊。
诗人同样说过,唯有特殊身份的人才能驱使这用于战斗的印香株。白晨从来觉得洗灵帮的目的不纯便是因为这种东西的存在,这是一种资源,在代表身份的印香株没落之后,这些资源便会轻易地取代原本的位置。
规则从未改变,只是换了统治者而已。
既然现在蜉蝣过客的身份无法在战斗中提供帮助,白晨只好用出手中代表刺客身份的印香株。从遗梦斋离开前,他特意问过引路人怎么使用,后者只说放于胸口即可。
果然当他将印香株放于胸口瞬间,一股冰冷的、专注于杀戮与隐匿的意志涌入脑海,同时周遭那强大的规则压制似乎对他减轻了。
他低吼一声,身影瞬间变得模糊,融入阴影,发起了反击。
在白晨主动应战前,百宝直接将那颗送灵果给到白晨保存,随后将那代表旁观者身份的印香株放置于胸口,替换了身份。
在变成旁观者后,那些尸客或是仆人不再对他动手,因此百宝得以脱离战斗,直接走向幽罗。
幽罗已退回到主座边上,见到百宝走来,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他说得没错,你果然来了。”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幽罗纤手按在座椅后面的珠子,用力一扭,后面的池子顿时分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想知道的话,就随我来吧。”
说罢,幽罗化作一缕紫烟,飘入通道之内。百宝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诗人已将伏唯带出百尺开外,几乎冲出了洗灵净地。他捏着一枚印香株,用力一扭,印香株瞬间散开化作铜墙铁壁,笼罩在他们周围。
铜壁结界!
他松开了掐住伏唯的手,并将其推开,后者背后则八根步足同时闪现,立于地面,固定了身形,避免了继续后退。
诗人看着手上掐过伏唯的虎口逐渐发黑,冒出黑烟,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诗人的身份也是不适合直接动手的,但为了将你带离此地,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
“什么?”伏唯捂住自己的脖子,刚刚一瞬间他差点因为窒息而失去意识。不过他现在对诗人的动机感到更加好奇。
“冥河裂谷的战斗依靠这种特殊的印香株,而蜉蝣过客的身份无法驱使。”诗人扬手,手心处升起一枚独特的印香株,其外观与代表身份的印香株有些类似,只是多了些血色的纹路。
“正好万罪盟的人要留你的命,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让你离开这里吧。”
伏唯身后的铜壁开出了一个等人高的洞口。
“万罪盟?”伏唯明白,他难以在规则之下对抗诗人,唯一说得上依仗的便是身后这八根如同锋利长矛的怪异步足。不过他没想到诗人居然打算放了他,理由是所谓的万罪盟……
“一个在沙漠的杀手组织,不过我不是他们的人,只能算是有些交情,为他们提供些情报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对你感兴趣,只是我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我的两个朋友还在那里,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唉,真是香饵金钩下,自诩吞钩巧。”诗人叹息道,“你们只是被人利用送入此处的棋子。引路人的预言和她将代表预言的送灵果给到你们,是万罪盟在动手前的前兆。试想,冥河裂谷的势力岂止洗灵帮,那些拥有特殊身份的人,诸如所谓巨贾、御主之类的人物,他们怎会坐以待毙?你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恰恰证明他们才是冥河裂谷真正的掌控者。”
诗人手上变出一只盒子,“有身份的人都不喜欢自己动手,所以他们找到了万罪盟。你是幸运的,起码万罪盟的人认为你的命有用,不必在这里丢掉性命。”
诗人信手一推,那盒子便落到伏唯手上:“这是引路人让我交给你的东西,从这里出去吧,按照时间,外面的那些守卫应该已经被万罪盟的人解决了。”
伏唯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居然是几枚印香株,而且是那种带有血纹的特殊印香株。可是他作为一名蜉蝣过客,无法使用。
“既然万罪盟的人要动手,你打算怎么办?”伏唯强迫自己沉住气,他感觉到诗人的微妙立场,若不为敌,或许可以让他帮助自己。
“不必费口舌,我不会帮你。”诗人一眼看尽心思,“我乐见洗灵帮的毁灭,是因为它罪有应得。但无论它是否毁灭,对于这个小世界来说,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看向伏唯,眼中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哀伤。
“就算洗灵大法成功,冥河裂谷也不会改变。不在乎新的权贵,而是规则不灭。只要魔印还在,只要王尸还在,冥河裂谷的身份之战就永远不会消失。帮主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害怕接受这一切。上一个敢直面她的权威的人,是我那早夭的弟弟……”
诗人放出手中那枚印香株,后者化作一缕黑气鬼手,穿出铜壁,将一具尸体抛入其中。那尸身就如他们进来时所看到的那样,上下像是包裹着一层蜡,却散发出独特的香气。
“知道印香株是如何制成的?寻香人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承载冥河深处散逸的印香,如同采蜜。过程痛苦……且往往致命。我弟弟……就这样被当了寻香人,最后他的尸体被‘尸客’收敛,送入那熔炉。”
“我不该带他进来这里的。”诗人最后说。
“我不该带他进来。”他又说了一遍,咬牙切齿。
这时,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从中取出一枚印香株,直接甩给伏唯。
“利用‘诗人’的身份,它将会帮你伪装成我的样子,或许能在万罪盟前寻得一线生机!”
在失去诗人的身份后,他的气质陡变,一股凶戾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是「罪人」!我受织影者所制,注定无法离开!你不必如我这般!”
伏唯知道对方的身份变了,或者说隐藏在诗人这一身份下的真身显现了。
他将那得到的诗人印香株贴近胸口,沉声道:“苦海无涯。我是不会抛弃我的伙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