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浸了浓墨的棉絮，从葫芦湾的山尖慢悠悠往下沉，把青灰色的瓦檐、田埂上的枯草都染得暖融融的。可农业合作社的大锅饭食堂里，早已亮得晃眼——四十瓦的白炽灯悬在房梁上，把满屋子的热气照得清清楚楚，刚歇了声的抽油烟机旁，红烧肉的油香还黏在空气里，炖萝卜的清甜裹着蒸汽往人鼻子里钻，二十几张木桌拼成的长案上，搪瓷碗里的酱肘子泛着琥珀色的光，粗瓷盆里的凉拌野菜撒着红辣椒丝，连装玉米糊糊的大铁桶都冒着奶白色的雾，把每个人的脸颊都烘得像熟透的苹果。
二懒刚把铜烟袋锅在桌腿上磕出两声脆响，香玲家的小孙子小长征就攥着个油津津的肉包子，从许前进的身后钻了出来。小家伙蓝布罩衣的衣襟上蹭满了酱汁，他还浑然不觉，举着包子要给钢蛋看，引得满桌人都笑出了声。二懒本就坐在长案中间，是个出了名的爽利人，见状抄起桌上的白瓷酒杯就往起站，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他嗓门亮得像房梁上挂着的铜铃，一开口就压过了满桌的笑：“小吴啊！今天这温泉嘉年华能火成这样，全靠你带着大伙琢磨那些新鲜点子——网上预售、温泉里的灯笼阵，连小孩玩的捞鱼池都是你想的！这杯必须先敬你，为咱们葫芦湾温泉村打下漂亮的第一仗！也祝咱们的梦想能往天上飞，未来的路能往宽里走！来，大伙都站起来，干杯！”
话音刚落，板凳在水泥地上蹭出一片“吱呀”的脆响，像是给这热闹添了段伴奏。小吴是退休的村支书，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手里的酒杯举得高高的，耳尖还透着点腼腆的红。许前进捋了捋藏青外套的衣襟，也跟着起身——他是合作社的创始人，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实在，指节上还沾着点烟袋锅的铜锈。大喇叭三嫂更麻利，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她这外号是早年声音太响亮了，给大喇叭一样喊出来的，嗓门能穿透三条巷子。小猴子是村里最活泛的后生，正拽着身边的钢蛋往起站，钢蛋是曾经老族长家的独苗，憨厚地笑着，酒杯在手里攥得指节都泛了白。水灵是三嫂的闺女，高马尾在脑后晃了晃，青春气裹着热气，也跟着把酒杯举过了头顶。
“叮——”满桌酒杯撞在一起，脆响里混着酒液晃荡的声儿，不少人仰头就干了大半杯，辣得鼻尖都红了。许前进放下酒杯，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把满屋子的热闹压下去几分：“说实在的，这次嘉年华能成功，小吴的策划是头功——从请县歌舞团县柳琴剧团助阵，到网上搞预售留住客，到温泉里搭那些能拍照的灯笼阵、亲子游戏区，全是年轻人的新想法，比咱们老一辈的老办法管用多了。还有美丽姐，负责接待游客、管着食堂的饭，从早到晚没歇过，没出一点岔子，配合得那叫一个有圈可点。但最要紧的是咱们大伙，早上五点就起来收拾场地，有的蹲在井边洗菜，有的举着牌子引导游客，有的帮着维持秩序，连七十岁的王大爷都来给游客指路，没一个偷懒的。这成功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咱们葫芦湾老老少少一起拼出来的，这一步迈出去，咱们村就算是真的上了新台阶！”
他的话刚落，食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裹着个人影挤了进来，那人拍了拍夹克上的寒气，故意拖长了调子喊：“哎呦喂！你们这热闹得都快把房顶掀了，咋偏偏把我给忘了呀？”
众人回头一看，东子穿着件藏蓝色的夹克，手里拎着个印着“乡村振兴”的布袋子，脸上的笑里还带着点刚从外面回来的寒气。小猴子眼疾手快，立马把身边的空板凳往中间挪了挪，朝着东子摆手：“东子书记，快坐快坐！我们这不是想着你最近忙着解封后的事——又是排查又是登记的，怕打扰你忙，就没好意思喊你。”
周美丽坐在一旁，手里正给孩子剥鸡蛋，闻言抬头笑了笑，把剥得白白净净的鸡蛋塞给孩子，又拿起个空酒杯倒满酒，推到东子面前：“既来之则安之，啥打扰不打扰的，都是自家人。快坐下吃点喝点，灶上还温着白菜炖粉条呢，我再去给你盛一碗热的。”
东子也不客气，拉开板凳就坐下，拿起酒杯先抿了一口，才朝着许前进笑：“前进书记，对不住啊，我来晚了，你刚才说到半截，快接着你的发言，接着你的‘演讲’，我也听听咱们村这新台阶是咋迈上去的，沾沾大伙的喜气。”
许前进看着他，故意逗了句：“咋了？东子，今天咋有空来凑我们这热闹了？以前你忙起来，连家里的饭都顾不上吃。”
“嗨，这不是解封了嘛！”东子放下酒杯，舒展了下肩膀，脸上的疲惫都散了些，多了几分轻松，“前阵子天天盯着排查、登记，神经绷得比弓弦还紧，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就想着来跟大伙热闹热闹。前进书记，你不会嫌我这‘不速之客’来得晚吧？”
“哪能呀！”香玲正好端着一碟刚切好的酱牛肉走过来，把碟子往桌上一放，酱香味立马飘了开，她笑着接话，“东子书记，你可是咱们村的功臣，解封那阵子没少帮大伙的忙，在座的都是客，何况是你。来，咱们再干一杯，就当是欢迎你来了！”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又纷纷端起酒杯，连几个半大的孩子都举着装着果汁的小碗，跟着喊“干杯”。酒杯、碗碟碰撞的脆响混着笑声，像一串鞭炮似的炸开来，又一次把食堂里的热闹推到了顶。
大喇叭三嫂喝了口酒，咂了咂嘴，脸上满是感慨：“说真的，我之前还琢磨呢——咱们这山窝里的温泉，能有城里人来就不错了，哪想到今天能这么火！上午我去温泉那边帮忙，看见停车场里的车排了二里地，一直到村口，游客多得挤都挤不动，比过年赶大集还热闹，我嗓子都喊哑了。”
“妈，你还不知道呢！”水灵凑到三嫂身边，声音里满是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我刚才去后厨拿碗，听负责温泉登记的小李说，现在温泉里还是人潮涌动，连明天的预约号都排满了，好多没约上明天的，还在问后天、大后天的票，小李手里的笔就没停过，都快忙不过来了。”
周美丽听着，忍不住看向水灵，笑着说：“那你知道你美丽姑我今天收了多少钱不？光门票钱就比咱们预想的多了三成，还有不少游客买咱们合作社的杂粮礼盒、山货——有的游客买了好几箱，说要带回去给亲戚朋友。连带着咱们东山旅游区，今天都多了好些人，以前东山就周末人多点，今天工作日都有人专门过去爬山，说看完温泉顺便逛逛，这不就是连带的福气嘛！”
“可不是嘛！”小猴子放下手里的筷子，语气里带着点期盼，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要是能一直这么好就好了，但愿这好运能越来越长久，咱们村能一直这么热闹，大伙的日子也能越来越有奔头，不用再想着出去打工了。”
他的话刚说完，许前进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满桌的人，语气笃定：“放心，只要咱们大伙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往后的日子肯定错不了。你看今天嘉年华能成功，往后咱们还能搞更多新鲜事——春天搞山花节，让游客来看漫山的桃花、杏花；夏天搞避暑露营，在山上搭帐篷；秋天搞采摘节，让游客摘苹果、摘栗子；冬天就围着温泉搞暖冬活动，煮点热乎的红薯、玉米。咱们葫芦湾有山有水有温泉，还怕留不住游客？”
东子也跟着点头，拿起酒杯朝着众人举了举，声音里满是干劲：“前进书记说得对，咱们葫芦湾有这么好的底子，还有这么多肯干的乡亲，只要咱们坚持下去，肯定能把日子过得比这桌上的酱肘子还红火。来，咱们再干一杯，祝咱们葫芦湾的明天越来越好，祝大伙的日子越来越甜！”
“好！干杯！”
又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热气在灯光下氤氲开来，裹着满屋子的笑声、说话声，从食堂的窗户缝里钻出去，落在葫芦湾的黑夜里。远处的温泉区还亮着点点灯笼，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隐约能听见游客的欢声笑语飘过来，和食堂里的热闹缠在一起，成了这个夜晚最暖的声音。香玲家的小孙子又拿起个肉包子，咬得满嘴流油，酱汁沾在了下巴上；二懒家的外孙女拿着个小灯笼，在桌子底下和钢蛋玩捉迷藏，灯笼的光在地上晃出小小的圈；水灵拿着手机，正给远方的同学发温泉区的照片，手指飞快地敲着屏幕，嘴里还念叨着“今天咱们村可火了”……
这个夜晚，葫芦湾的灯亮得格外久，葫芦湾的热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