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贵一听,额头上立刻见了汗。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柳叶的脸色,见东家虽然语气平静,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心里更是打鼓。
他连忙解释道:“东家明鉴!属下不敢怠慢!这料...这料的问题,还有这进度慢,跟本地商人有关系,但...但也不全是他们的责任!”
“哦?说来听听。”
柳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钱贵擦了把汗,组织了一下语言。
“回东家,本地商人...确实有些滑头。”
“他们送来的料,批次之间常有差异,好的夹着次的,验货时稍不留神就被糊弄过去。”
“我们人手有限,不可能每车每船都细细查验,难免有疏漏,但这不是最头疼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最麻烦的是这些高句丽战俘,东家您看!”
他指向不远处,一群正在搬运土石的高句丽人。
“他们干活没一点精气神!纯粹是应付差事!”
“监工盯着,就磨磨蹭蹭干一点,监工一走开,立刻偷懒耍滑。”
“砌墙不按线,地基夯不实,说了多少遍都没用!”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扣饭食也试过,效果都不大...”
“这些人心里有怨气,根本不想好好干,咱们的工匠在旁边急得跳脚,一遍遍返工,进度怎么可能快得起来?”
“那些料,本来该好好存放保管的,也因为他们搬运不小心、堆放不当,糟蹋了不少好料,也显得整个料场都乱了。”
“您看到那些不合用的砖木,有些是商人以次充好,有些就是被这帮人糟蹋坏的,还有保管不善淋了雨发了霉的!”
柳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确实,那些高句丽战俘虽然人数众多,但个个脸上没什么生气,动作迟缓麻木,眼神空洞或带着隐藏的敌意。
监工走过,他们象征性地动一动,监工一转身,动作立刻慢下来,甚至有人偷偷蹲下休息。
几个穿着竹叶轩工服的匠人在旁边指手画脚,急得直跺脚,却收效甚微。
贪腐问题柳叶早有预料,毕竟这里天高皇帝远,竹叶轩也无法完全控制原料采购链。
但管理战俘的低效和由此引发的连锁问题,倒是他此行亲眼所见才深刻体会到的。
用强力逼迫这些心怀怨恨的亡国之民去重建自己的家园,效率低下,质量堪忧是必然的。
柳叶沉默了片刻,看着那些木然劳作的战俘,又看了看焦急无奈的匠人和监工,对钱贵道:“管理这些人,不能光靠鞭子和饿肚子,得让他们看到点奔头。”
钱贵一愣。
“奔头?东家您的意思是?”
“高句丽亡了,但这些人还活着,还想活下去,活着就得有点盼头。”
“你回去,把这几万战俘,以百人或两百人为一队,划分清楚。”
“然后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监工和匠人,从今天起,每队设一个‘工头’,由他们自己推举,或者由我们指定表现尚可,有点威信的人担任。”
“工头负责管理本队的劳作安排和纪律,也负责向上面传达要求,申领物料工具。”
钱贵听得有些懵...
“让他们自己人管自己人?这...这能行吗?那些人能听话?”
“给他们权力,也给他们责任。”柳叶继续道。
“明确告诉他们,哪一队负责的地段,工期按时完成,并且验收质量合格,全队的人,每天的饭食管饱,干得好的额外加肉!”
“连续完成三个合格工段的队伍,全队人,免除战俘身份,登记为大唐边城垦户!”
“分给荒地,朝廷借给口粮、种子、农具,工头本人直接授予大唐身份,若后续表现好,识字、通晓唐律、有管理能力的,竹叶轩或官府可以酌情录用为低级吏员、管事!”
钱贵听得眼睛渐渐睁大了。
这对那些现在如同牛马、毫无希望的俘虏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诱惑!
巨大的“饼”!
柳叶看着钱贵脸上变幻的表情,补充道:“当然,规矩要定死!”
“哪一队负责的工段出了质量问题,或者延误工期严重,全队口粮减半,工头鞭笞二十!”
“连续三次不合格的队伍,工头撤职,全队罚做最苦最累的差役,口粮再减!”
“工头若敢贪墨克扣口粮物料,或者欺压同队,一经查实,就地杖毙,绝不姑息!”
“这个规矩,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工头!”
钱贵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明白了!明白了!东家!”
“这法子好!给他们点甜头和盼头,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柳叶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你先把队伍划分好,工头选出来,规矩宣布下去。”
“原料采购那边,也要再敲打敲打那些商人,告诉他们,竹叶轩的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下次再发现以次充好,直接断了他们的生意。”
“该查的账也要细查,有敢伸手的,查实一个,处理一个。”
“是!东家!”
“属下这就去办,保证把这事办妥!”
钱贵精神百倍,腰杆也挺直了,之前的苦闷一扫而空。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工地秩序井然、进度加快的景象。
竹叶轩的主事们的能力都相当不错,唯一缺乏的,只是实际经验罢了。
钱贵是竹叶轩的老人了,当年许敬宗亲自招募过来的,最早跟着赵怀陵整理账目,升为主事之后,直接就来辽东了。
没人会怀疑他的本事,以及对竹叶轩的忠诚。
柳叶没再多说,调转马头,道:“你忙吧,我们再四处看看。”
夕阳的余晖洒在巨大的工地上,尘土弥漫的空气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柳叶骑着马,薛礼默默跟在后面,警惕着周围,褚彦甫则拿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刚才柳叶的指示和钱贵的保证。
以后,这就是考核老钱的重要依据。
重建一座城不容易,管理一群心有不甘的人更不容易,但路,总得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