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理眼中的惊叹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恢复了那副精明干练的管事模样。
只是,那审视的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已然远远超过了最初的冷漠与挑剔。
“叶姑娘的辨味之能,王某佩服。”他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认可,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辨味只是基本功。万味轩要的,不仅仅是能‘辨’的舌头,更要能‘创’的手和心。”
他不再多言,转身引领他们离开这间静谧的水韵室,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间宽敞、整洁、设施齐全,却透着一种功能性冷感的厨房。
各式厨具闪闪发光,调料架上琳琅满目,但都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缺乏寻常厨房那种烟火人情的暖意。
显然,这里是专门用于测试和考核的场所。
“第二关第二层考核,‘复试·匠心独运’。”
王经理走到一个不锈钢料理台前,上面只放着一小捆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植物。
那是一种类似小麦穗的谷物,颗粒细小,颜色是毫不起眼的灰黄色,散发着极其清淡、近乎于无的谷物香气。
“这是‘百谷穗’。”王经理用手指点了点那捆谷物,语气平淡,“味象之域最基础、最常见的食材之一,产量大,易种植,但味道……平庸至极,寡淡无味,通常只用作底层填充物或者牲畜饲料。”
他的目光扫过叶晚知和江行砚。
“你们的题目是:在一个时辰内,利用这里的基础厨具和有限调料,将这份百谷穗,转化为一道能‘打动’我的作品。”
“‘打动’?”叶晚知精准地捕捉到这个主观性极强的关键词。
“不错。”王经理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可以是味道的极致,可以是创意的新奇,也可以是……意境的深远。标准,在我。”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正在滴漏的计时水漏。
“计时开始。食材仅此一份,失败无补。”
要求苛刻,食材低劣,时间紧迫,标准模糊。
这一关,从纯粹的感知测试,转向了综合能力的终极考验——创造力、对食材本质的理解力、实践能力,以及应对压力的心态。
江行砚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厨房,如同扫描战场环境一般,将厨具位置、调料种类、水源、热源等信息瞬间录入脑海。
叶晚知则已经上前,拿起那捆百谷穗。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其形态,用手指轻轻捻开一粒谷穗,露出里面更显干瘪的米粒,然后凑近,闭上眼,深深嗅闻。
滤光片上的数据再次开始流动,但这次的分析维度更为复杂,涉及能量结构、物质成分、潜在风味前体等。
同时,她强大的心理学背景和共情能力,也在尝试理解王经理所说的“打动”——在这极致追求感官刺激的万味轩,什么才能真正触动一位早已尝遍繁华的管事的心?
江行砚没有打扰她,而是沉默地开始检查厨具的顺手程度,调料的成色和保质期,确保所有工具都处于最佳可用状态。
这是他作为外科医生的习惯,确保执行环节万无一失。
几息之后,叶晚知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转向江行砚,语速平稳而快速:“百谷穗能量结构稳定但沉寂,风味物质匮乏且锁闭。强行用浓烈调料修饰,只会适得其反,掩盖其本就微弱的本质,落入俗套。”
江行砚立刻领会:“所以,反其道而行?”
“对!”叶晚知点头,思路清晰,“‘返璞归真’。既然它平庸,我们就将这份平庸做到极致,挖掘它最原始、最本真的谷物香气。在这追求繁复的万味轩,极致的‘简’与‘纯’,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新奇’,一种能触动味觉记忆本源的‘意境’。”
策略瞬间定下:不炫技,不求繁,只求纯。
“你来主导操作。”叶晚知看向江行砚,眼神充满信任,“你对火候、力度、时间的精准控制,是达成‘纯粹’的关键。”
江行砚没有丝毫推辞,沉稳地接过主导权。
末世后,他很少下厨,但不代表他不会。
况且,哪怕是不会的事情,他也学得极快。
“需要我做什么?”叶晚知问。
“分析最佳处理流程和极简调料配比。”江行砚言简意赅,已然拿起那捆百谷穗,“我先处理食材。”
分工明确,高效协同。
江行砚开始动手。
他处理百谷穗的动作,不像厨子,更像一位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或是一位在野外处理生存物资的老将。
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工具,只用双手。
先是极其耐心地将谷穗从秸秆上逐一搓下,动作轻柔,避免损伤米粒。
然后取来一个石臼,江行砚没有粗暴地捣碎,而是用一种均匀、可控的力度缓缓研磨。
目的是破开谷壳,释放米香,却又不能过度,产生淀粉导致粘稠。
叶晚知则快速浏览着有限的调料架。
盐、几种基础油、一两样常见的干制香草……
她的大脑飞速运算,结合对百谷穗能量特性的理解,迅速排除了大多数选项。
“只需最纯净的岩盐,少许提纯至无味的植物油。其他一概不用。”她果断决定,“水,用那边过滤过的软水。”
江行砚依言照办。
他将研磨到恰到好处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谷粉放入一个干净的砂锅中。
注入软水,水量经过精准计算,确保最终成品是羹而非粥或汤。
点火。
江行砚对火候的控制堪称艺术。
他不是一直用大火或小火,而是根据锅中温度和水汽的变化,进行着微妙的调整。
动作之精微,叶晚知想起他的头像,仿佛此刻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白大褂。
先用文火慢煨,让谷粉充分吸水,香气缓缓释放。
待到将沸未沸之时,江行砚加入极微量的岩盐,不是为了咸味,而是为了引出谷物本身的甘甜。
再用几乎难以察觉的、仅仅维持温度的微火,长时间“养”着这锅羹。
期间,他滴入一两滴纯净的植物油,不是为了油润,而是利用油脂作为载体,更好地锁住和融合香气。
整个过程中,厨房里没有爆炒的激烈,没有浓香的侵袭。
只有一股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纯粹的谷物香气,如同大地最朴素的呼吸,缓缓弥漫开来。
这香气不霸道,却极具穿透力,带着阳光和土壤的味道,简单而温暖。
叶晚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时根据香气的细微变化,给出一点调整的建议。
“现在香气达到第一个峰值,可以再稳定片刻。”
“后调开始出现,火候可以再降一丝。”
两人一个精准执行,一个敏锐感知调控,配合得天衣无缝。
墙角的水漏无声滴落,时间悄然流逝。
当时辰将至,江行砚熄灭了火。
他将砂锅中的羹汤盛入一个素白瓷碗中。
成品看起来极其简单,甚至有些过于朴素。
浅浅的米黄色,质地细腻均匀,表面没有任何浮油或点缀。
唯一的装饰,就是那蒸腾而起、温暖质朴的谷物热气。
“此物,可称‘初谷羹’。”叶晚知轻声道。
江行砚将瓷碗端到王经理面前的台子上,动作平稳,没有丝毫晃动。
王经理看着这碗朴实无华到极点的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怔忡。
他见过太多试图用华丽外形、奇异搭配、炫技手法来“打动”他的作品。
如此简单的,还是第一次。
他拿起一个素净的白瓷勺,舀起一小勺,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先靠近鼻端。
那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谷物原香,让他闭合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将勺子送入口中。
羹汤温度恰到好处。
口感顺滑细腻,谷物的颗粒感若隐若现,增加了层次。
味道……
没有爆炸性的味觉冲击,没有复杂的风味变化。
只有一种极致纯粹、温暖厚重的谷物香甜。
如同最原始的哺育,直接熨帖着味蕾,缓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与满足感。
仿佛瞬间远离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浮华,回归到了生命最初的需要。
王经理闭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放松,那种常年绷紧的精明算计感,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碗最简单的羹汤悄然融化了一丝。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碗中剩余的羹汤,又看向眼前这对极其冷静,却创造了如此“奇迹”的男女,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复杂,有惊叹,有欣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他放下勺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化腐朽为神奇……难得。”
第二层考核,通过。
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了最苛刻的要求。
叶晚知的感知分析与江行砚的精准执行,完美融合。
这羹,不像是两个人配合做出来的,反而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王经理的态度,已然从认可,转向了真正的重视。
他见过许多美食家,一个人来的也有,一个团队来的也有。
团队配得到这种巧夺天工的地步,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