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仙魔众人仍处在呆滞状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结束了？那个为祸三界的怪物，就这么死了？
那道白衣身影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单膝下跪。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松如竹，不可摧折。
失去了双瞳的眼眶空空荡荡，唯有两道血泪流下。九天斩穹自动飞回到他手中，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笼罩整座凤鸣城的禁制解除，一道紫影瞬间消失于城墙上，又瞬间出现在白衣青年身畔，紧紧抱住了他。
“夜儿！”东方九容泪水一滴滴垂落，痛声道：“夜儿，夜儿！”
他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想要再看她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虚无。
昔日他无意间害得她双目失明，今日便以同样手段报复于自己身上。
感受到滴在脸上的湿热，司凌夜伸出手摸索，似乎想替她拭去泪水：“师尊，别哭……”
听到他这么说，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愈发不受控制。唇瓣颤抖，除了落泪之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反手握住他四处摸索的手，她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夜儿，别怕，师尊在这里，师尊……师尊在这里……”
她紧握他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留下来。
“师尊……”
他露出了安心的微笑，往她怀里蹭了蹭，就像少时在她怀里撒娇的少年。
他倚靠在她怀里，勉力用手抚摸上她的脸颊，那双美丽多情的桃花眼再也不会露出勾魂摄魄的眸光，但纯净清澈的笑容，一如最初的最初。
“师尊，曦玄恶魂已经被我彻底斩杀，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为祸世间了。”
“师尊，对不起，曾经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作为弥补，你的愿望，我会一一替你实现。”
“天地间不会再有新神出现，半神之境就是最高峰。日后，师尊就是三界的最强者。”
“我死后，我剩余的力量、神躯和神魂都会化为灵气，修复仙魔两界被吞噬的灵脉。从此，魔界不会再受资源匮乏之扰，师尊可安心成为魔界的新皇。”
“那些对你而言极为重要的人……明昭、楚云修、东方凤羲……我留在他们体内的印记，会在我死后激活。神可逆转乾坤，死人复生……亦不例外。”
“还有……”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换了个话题：“罢了，日后，你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他们每个人……都比我好，无论是谁，都能给你幸福。若是都喜欢，那就都纳入后宫……也无妨……”
青年的身形越来越淡，逐渐化为点点金光，但仍维持着那抹清润的微笑。
他动了动唇，却一句话没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本来只是一个没有心的兵器，是师尊给了我心。很奇怪，虽然我失去了眼睛，却能很清晰地看见……师尊身着一裘紫衣，在月光下的模样……原来，那就是我的心……”
“徒儿唯有一愿，愿师尊，能岁岁无忧，幸福安康，平安喜乐。”
她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怀中青年的身躯，在最后一句祝愿落地后，彻底变成虚影，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光。
璀璨的光芒，从她怀中开始，向外一寸寸扩展开来，乘着清风，送往三界的各个角落。
金光所到之处，一片疮痍的大地，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
那是世间最后一个神，给予世间最后的泽波。
哐啷一声，九天斩穹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容儿！”
她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中洒落的点点金光，如同一座雕塑。
“容儿！！”
双肩忽然被人紧紧抓住，这个声音让她茫然的眼神中略微有了些波动，无神的双眼微微聚焦，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容颜。
狭长的丹凤眼中满是担忧，是明昭。
相比其他人，明昭修为更强，且保住了一息，几乎是印记激活的瞬间，他就苏醒了过来。
明昭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并排的九天斩穹和日月同辉，已经猜到了结局，不忍地别开眼：“容儿，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而牺牲，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别太伤心了。”
“闭嘴！不许乱说！他可是神，不死不灭的神！他绝不会有事，不会！”她歇斯底里地嘶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明昭长叹一口气，正待再劝，忽然，一声清澈的叹息在背后响起：“容儿，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啊，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了，我很高兴。”
背后传来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司明俨更是失声惊呼：“那是……宗主？！怎么可能？！”
她猛然转头，白衣少年逆光而立，雪肤乌发，气质高洁，绝艳的容颜美得男女莫辨，却挂着悲天悯人的神情。
她整个人一松，险些摔倒在地，被明昭眼疾手快地扶住。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又在骗我心疼你……从小到大，你最爱用的就是这招……每次……每次都这样……就知道让我担心……”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少年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悲悯，“可惜，我不是他，他已经魂飞魄散了——彼时，他将我的魂魄纳入他体内，用他的神魂，补上了我缺失的部分，并前往明族禁地取出了明昭提前准备的躯体，以此换得了我的重生。”
“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他所有的记忆，亦听到了他的心声……他的种种不幸，皆因我司天音而起，我感到很抱歉……若不是我因自私而早逝，他本不该承受这样的宿命。”
“他用自己换回了我，实现了你多年的执念。容儿，你高兴吗？”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陌生又遥远。
忽然，她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愠怒之色：“夜儿，不要闹了，再闹下去，我要生气了。”
司天音复杂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光洁如新的夜明珠，递给她。
“这是他的遗物。他本不想交给你，不过，我觉得，此物还是给你比较好。”
这是……
她颤抖地接过那枚明珠，这是她那天砸碎的……
「“破镜难重圆……你我之间，恰如此珠。碎了就是碎了，不管你修为如何通玄，都无法将它修补成最初的模样。”」
“那日，他拾起了所有的碎片，并在成神后，用神力将其修补如初。”
司天音悲叹，道出被隐瞒在风沙背后的一切。
“他是帝曦的恶魂，是和曦玄恶魂一样的存在。”
“帝曦本担忧他会觉醒恶的本性，但将九天斩穹剑灵放入他体内后，变得有恃无恐。九天斩穹与他的神魂紧密相连，必要时，能直接将其诛杀，让他魂飞魄散，无法为恶世间。”
“要想承载两位创世神的力量，必须得无心无情，不为任何人或事牵绊。”
“帝曦唯恐他再次步上我的后尘，故给他安排了悲途多舛的命运，希望他能在挫折中磨砺心志，成长为断情绝爱、能承载两位创世神力量的存在。”
“……可帝曦没算到的是，他遇见了你。”
“为了你，他一直压抑着自己极端偏执的天性。帝曦原先无所谓，可在见到他为了你能数次不惜性命后，想到我的先例，帝曦决定插手其中——”
“帝曦打算让他亲手杀了你，以此来斩断他所有的软弱、完成他证道的最后一步。”
“所以，在他面对你时，竭力压制的恶念本性会被九天斩穹剑灵不断激发和扩大，逼得他失控。”
“在他拿到帝曦传承的同时，暴戾的种子也被种下——那是独独针对你的暴戾。他从没想过，让他失控、做出违背本心行为的根源，竟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九天斩穹剑灵……”
“九天斩穹剑灵数次想逼他亲自动手，可他不管再怎么恨，都从没想过要杀了你。”
“在他获得全部的帝曦传承后，他的心智被帝曦故意影响，让他看不清对你的心意，铸下大错。”
“既然无法让他对你死心，就让你对他死心。无论哪种，都能达到帝曦的目的。”
“等到他意识到这背后的一切后，已经悔之晚矣。”
“他本可不死——融合了帝曦与曦玄的全部力量，再加上九天斩穹和日月同辉，他大可只将曦玄恶魂封印回地底，就像上古一样。若是这样做，他可作为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神，永生不灭。”
“可他用了那一上古禁术，以自己的全部神力、神躯，以及神魂为代价，将其彻底斩杀。并借阵法之力，将他们的力量转化为灵气，用以修补三界灵脉。”
“你说，爱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看如何做的。”
“所以，他决定替你实现你所有的心愿，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爱——世上并非没有永垂不朽的东西。至少他对你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成为皇帝、修炼至巅峰、守护苍生、复活重要的人……”
“一切结束后，他完成了你最后一个心愿。”
“他再也不会纠缠你，你再也不会见到他。曾让你厌烦的、怨恨的他……”
“神魂俱灭，永远消散于天地间。”
“同时，也完成了他最后的私心。”
“以自己的死，换得在你心中的永恒……就像‘他们’一样……”
他以性命，偿还了她的救命之恩，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也以最极端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心。
——也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从来就没有放下过那个在掩映的蔷薇花丛中，捧着蔷薇、冲她微笑的少年。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明明让我不要抛弃你，可是，你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永远，永远！”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没有你，你让我……该怎么幸福安康？”
“司凌夜，我恨你、我恨你！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要和我永远厮守的！你这个不守诺言的骗子，还说要实现我的心愿，骗子，骗子！”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明知他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唯一恐惧的，就是被她抛弃。
那一夜，他曾向她最后一次求救。
可她，毫不犹豫地砸碎了那颗明珠，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也砸碎了他最后求生的希望。
这是他给她的弥补，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同时，也是对她的惩罚。
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她踏入了半神境界，踏入了至高剑道，成为了权倾天下的皇帝，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挚爱。
她跪在地上，捧着修复如初的明珠，号啕大哭，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几近断气，直至满脸都是血泪，周围的人都不忍卒听，脸色哀恸恻然。
“夜儿，你是这样没有安全感的人，魂飞魄散是那样痛，你一个人，会很害怕、很孤单吧。”她突然停了哭声，喃喃道。
“天音大哥、明昭、修冥和羲儿皆因你而归来，我亦领悟到了至高剑道，此生已了无牵挂。夜儿，师尊这就来陪你，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下一瞬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了地上的九天斩穹，对着自己胸口疾刺而下。
速度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如此决绝，竟然毫不犹豫地作出殉情的决定，连就在她身边的明昭都没能反应过来，待得想要出手阻止之时，已经迟了。
“容儿，不要！！”
——剑没能刺入，九天斩穹，自己停在了半空。
“嘿……小丫头……你果然跟他是一模一样的性子……他没看错人……错的是我……”
“不过，老子好不容易才保下了他的一缕魂魄，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他喽……”
虚弱的声音从剑中传来，是剑灵斩穹。
“你说什么？”手中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她激动到失态。
“喂，别这么摔老子，很痛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罢了罢了，天音，你告诉她吧。”
司天音后怕地夺过九天斩穹，第一次怒气冲天：“容儿，不要做傻事！虽然很渺茫，但他并非没有复活的希望！”
“天音大哥，我该怎么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放弃！”
“……哪怕可能会一辈子无望地等待？”明昭神色复杂地插嘴道，他本以为，自己复生后会有希望，可谁知……
小圣人，要论对自己狠心，还得是你。
若他未曾复活，她心中或许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可，那家伙不肯给他半分希望，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换得永恒。
他逝去的时候，她是很伤心，可在那个人逝去的时候，她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殉情，此举已然证明所有。
他只能无奈承认，在感情上，自己终究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总有一天，我会带他回来，和他重新开始！”她仰望天空，决然道：“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等多久，我都一定会等他！”
司天音叹息：“斩穹保下了他的一魂一魄，我的神魂深处亦有他的魂魄碎片留存。容儿，你答应我，不许再做傻事，认真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