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心中荡然一空,怎么会没有第二个二十年呢?
他好似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好一会儿她才想到适才崔若愚说的话,三家归晋这条路,大王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才行至半道。
因而,还有一半的路未走呢。
那龙章凤资,萧萧肃肃的人,已经不年轻了。
他笑着说话,却当真令人心碎呐。
一时间寒心酸鼻,凄入肝脾,唯有轻声宽慰,“大王还很年轻,还会有许多个二十年。”
那人摇头,仍旧笑着说话,“没有了。”
袍子一热,被打得湿漉漉的,怀中的痴儿哼唧了两声,湿处很快又变得凉了。
恍恍惚惚的,想起来许久前。
说是许久前,却也不过是五年的冬天,还在上党郡的时候。
她记得那时候还怀着挽儿,谢玄常小心地伏在她腹上,温声细语地与他的小女儿闲话,“挽儿,父亲梦见你了。”
他会说,“你长得真好看啊,像你母亲,像你母亲的模样,也像你母亲的品性。父亲梦见你被人欺负,梦见你乖乖地坐在那里,一个人玩,也一个人哭。”
说着话便微红了眼眶,“可父亲不希望你那么乖,那么懂事。父亲希望你活得张牙舞爪,做个肆无忌惮的人。”
才不过半年,却仿佛已经旷日长久。
他希望挽儿做什么样的人,也一样希望挽儿的母亲能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任情恣性,放心托胆的人。
可水远山长,去日苦多,她终究是不能在谢玄面前,做一个肆无忌惮的人了。
人有了牵绊,就再不是一个无拘束的人。
这重重的牵绊把人束缚着,朝着四面八方撕扯,这里分一点,那里分一点,一颗心被瓜分得四分五裂,就不能再做一个纯粹的人了。
不能再把那高高在上的晋君揽在怀中,叫他安枕在她的腿畔,叫他凤玄,为他好好地按一按跷了。
她想,该回去为孩子换一件小袍子了。
可又该怎样宽慰晋君,宽慰那个忧心忡忡的人呢?
那就为他说些吉利话,说些君王爱听的吧,“晋国顺应民心,必国运昌隆,大王万岁,无需忧心。”
那人凝眉不展,几不可察地叹。
这时候宫人躬身碎步进了殿,低头禀道,“启禀大王,赵王的车驾已经准备妥当了,临行前想要两位公主送行,送了行,赵王也就起程往塞北去了。”
可这两个公主,一个腿上中箭,一个下落不明,没有一个是能送行的。
那人微微点头,片刻道,“有什么事,去禀崔先生吧。”
宫人领了命也就退下了,殿内是长久的静默,静默的似一个人也没有了。
初入晋宫那日,她曾多期待与谢玄并肩立在大明台的九丈高阶之前。
那时候总有许多的话要说,什么都说,如今殿内就这么几个人,却没什么话可讲了。
孩子尿湿了袍子,总不见人更衣,便开始哭。
大人各想各的,也没有一个说话的,因此就显得死寂。
阿磐想,该走了。
该回去上药,回去给孩子换件干净袍子了。
才要起身,却又听那人恍然道了一句,“叫你来,是想问你。”
阿磐抬眸望去,见那人定定地望来。
那双凤目多好看啊,可那双凤目里藏着多少种情绪呐,有千百种的情绪,这千百种的情绪全都交织一处,看得她鼻尖一酸,只觉得要掉下泪来。
听得那人问,“吉服,你试过了吗?”
阿磐有一瞬的恍惚,一时不知他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
她知道吉服有两套,一套是大婚,一套是大典。
从上党郡来的路上,他曾提起过这件事,那时候两颗心靠得很近,不管是对大婚还是大典,都有十分美好的畅想。
只是入了晋宫之后,繁杂的事务一桩接一桩,还没有闲暇一同去看一看这吉服,是什么颜色,绣了什么花样,镶了多少颗玉石,又配了什么样的坠饰。
初时事多不得空。
后来就被关进了大明台。
也就更没有机会去好好地看一看,摸一摸,试一试了。
阿磐笑着摇头。
那人温声道,“孤与你,去试一试吧。”
他竟还愿娶。
这数日来,他必定听了许多有关“妺喜”的言论,军师也好,谋士也好,他身边的人大抵都在极力阻拦这桩婚事,不然偌大的晋宫怎么一点儿大婚的风声也没有。
连赵媪都不曾听到一点儿。
可内里的枯败已经快要撑不住那描画出来的好气色了,阿磐温静地冲他笑,“大王量的尺寸,定是合身的。”
那人撑着长案缓缓起身,他忍着头疾含着笑,话声平和又克制,“孤看你,有些瘦了。”
那芝兰玉树的人立在那里,缓缓地要朝她伸出手来,宽大的袍袖往下垂着,在建章宫列烛如昼中映出金闪闪的龙纹来。
那平和又克制的声腔中,隐隐含着几分乞求,“若不合身,便命人.........改一改。”
阿磐鼻尖一酸,忍不住要上前朝那人伸出手去。
一抬手,知道已肿胀的伤处已经要撑不住了。
抱着孩子要起身,然跪坐得久了,虽膝下有一层厚厚的长毯,还是身子微微一晃,有些吃不消了。
她该赶紧回去上药,也给哭得呜咽的痴儿换一件干净的衣袍啊,因而她说,“妾有些累,改日吧。”
那人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只徐徐地垂下手去,一双凤眸黯然,怔怔地望着她怀中的孩子。
这时候有将军疾疾进殿来禀,“大王,探马送来了南方战报,我们的人在黄河边打死了数十个韩人,韩国使臣已经在路上了,要来向大王讨个说法。”
他知道了,来人也就退下了。
你瞧,这天下也并不太平啊。
三家倒了两家,还有一家自知唇亡齿寒,因而为求自保,必定要趁着晋君登基前后的好时机,也许又要起战事,也许要合纵连横,闹出什么大事来。
那人怔怔地问她,“阿磐,你可还愿?”
晋君请她来,她来了。
疲极乏极,她也记得自己来是要干什么。
孩子哭累了,也就不哭了,阿磐笑着点头,“妾是晋人,怎会不愿呢?”
她是晋人,便嫁晋人。
嫁给晋王,忠于晋国,没什么好犹疑的。
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他愿意娶,她也愿意嫁,好似没什么不一样的,好似这数日静好,什么不悦也没有发生。
可那人听了,竟不知怎么眼角微红。
他也在笑,可那笑终究不达眼底。
看起来眼里有水光兀自闪了一闪,眸中支离破碎,不及那破碎被人瞧见,便垂眸别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