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孔贞时给说糊涂了,江南的四种死法,说到底还是一种啊。
孔贞时拿出陆天明的信给他们看,陆天明在分析过程。
混乱的时候,他们应对混乱的手段不同。
南京魏国公学习山西,学了一半,效果类似李成梁在辽东分田养军,是府兵制的变种,时间一长,自己就把自己切片了。
这种情况的处理办法是:把军队中掌权的将军全部弄死。
徐文爵是个聪明人,很理解自家的弱点,在山里不停筑造堡垒,朝臣看着莫名其妙,其实是最合理的应对。
徐家在增加自己的筹码。
李自成那种买办资本,看似有强军,实则狗屎不是。
一个始终盯着御座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御座的基础是什么,浙东二百位贵族,谁都可以是‘李自成’。
由奢入俭太难了,李自成的强军完全是花架子的废物,断粮就崩了,最好处理。
张献忠军管两府,本质是为了生意,而不是为了百姓致富。
同样容易处理,以其人之还治其人之身,杀杀杀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快办法,波及不会太大。
陆天明的分析中,最弱的苏州反而很难办。
就算他们跪了,也会带来很不好的影响,有人会追忆他们的虚假自由。
虚假自由是什么,就需要众人去看看了。
陈继业从松江府回舟山,孔贞时带着他们向北,经淀山湖,来到青浦。
远在三十里外,就能感受到它的繁华。
江南最大的棉布市场,无数小船运送物资来往,百姓和伙计个个干劲十足。
这里比其他地方最大的区别在于:好多的小商小贩。
好似每个人都是东主,哪怕他们只能赚一点点,但为他们自己做工,干劲十足。
青浦的水关不允许随便进入,孔贞时带他们下船到路边一处观景台,向四处一指,
“不需要去苏州,在这里就知道苏州是什么样子,百姓确实人人是东主,虽然他们赚钱与做工差不多,但人嘛,总以为有机会暴富,宁肯做商贩。
江南粮价普遍高,种地活不了,百姓种桑养蚕、种棉种麻,有些人把蚕茧或棉麻卖给工坊,有些人加工成生丝或纺线卖给工坊,织布的人很少,太浪费功夫,商贩走街串巷收购,卖给工坊赚一点点差价。”
于时煌环视一圈,不由问道,“文风怎么样?”
“文风也很自由,只不过…束修很贵,贵的离谱,蒙学一年五十两,夫子也要吃饭。”
李素明白了,“舟山若断这里的财路,是与百姓为敌。”
孔贞时点点头,“百姓不知实情,他们越勤快,豪商越富裕,工坊连组织施工的钱粮都省了,偶尔有一两个小商贩可以发财,刺激其他人更热衷于生意。”
史可法纳闷道,“发财?如何发财?”
“囤积投机,孔某就知道有一个人,把家里一百亩田都卖了,然后买入生丝,放了一年,等工坊过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直接赚了二十倍的差价。”
几人齐齐皱眉,这叫屁的生意,与北方的生意有本质区别。
骆养性一指南边,“怎么会有这么多叫花子。”
几人扭头,正好看到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五百多人在堤坝边,向路过的一个商号漕船乞讨,船上一个锦衣东主哈哈大笑,拿碗撒到堤坝一撮米,他们立刻冲上去争抢,连土都一起吃下去…
船走了,叫花子又返回堤坝边的桑林中,难怪刚才没看到。
孔贞时面露不忍,“江南地皮翻了十倍,很多百姓以为是机会,都把地卖给了商号,结果粮价跟着飞涨,他们很快把银子花完了,又去典当家产,结果财产严重贬值,就变成这样了。
苏州的确自由,百姓的确干劲十足,但至少两成叫花子,还有五成无地的人去做工了,商号不像浙东那样用强,照样不缺人力。实际上干劲十足的百姓,不过三成。”
史可法脸皮止不住的抽动,恶狠狠道,“更恶心,更该死。”
于时煌仰头长叹一声,“乡绅治乡,放纵的欲望实在太可怕了,这才两年啊,他们把一代人毁了。”
李素也叹气道,“不来看看,还真的无法理解。孔先生,黄宗羲为何说松江府是未来?”
“呵呵~他看不到暗处的生意,陈继业从松江偷偷转运人口,成一个无本买卖,他以为松江的商业更规矩呢。”
几人顿时无语,孔贞时指一指北面,“咱们去北镇的书院看看,黄宗羲就在那里。老夫在南京的时候,有幸听南府夫人说过从上位那里听来的一句话。
上位当时告诉她,争天下是个过程,弱小的时候争正义;有点实力的时候争良心,隐藏自己、迷惑敌人、笼络百姓;强大的时候争话语权,令世人遵守规则。
如此即所谓的史书是胜利者书写,老夫当时觉得很对,但去年与京城通信,上位大骂愚蠢,说那是哄女人、哄小孩的话,作为成年人怎么能信。
上位说,傻子才篡改历史呢,谁编纂历史,谁就把自己挤出了历史,胜利者掌握历史的解释权,说你反贼就是反贼,说你义军就是义军,换个称呼搞定一切,何必去篡改过程。
史家传承五千年,地理通信局限,难免偏听偏信、只言片语、朦朦胧胧,但没有篡改历史的史家。
元朝统治者进入中原都没有篡改历史,宋史里全是抗蒙英雄,黄金家族为了笼络汉人,一年就把宋史装订成册。
但上位也说了,有两种人必定会篡改历史。
一种是异族趁乱入主中原,没有元朝那样的武力,没有获取民心大义,竭力贬低前朝,窃取正统,截断文明,不出意外,异族会把自己挤出历史。
还有一种,就是做错事,走错路,却没有彻底消亡,他们会竭力解释曾经的自己,扭曲历史,用少数人的富裕来贬低多数人的温饱,变着花样给自己洗脱罪名。
上位说江南最棘手的事就是第二种,也是资本的必然手段,资本若没有舆论支撑,立刻就崩了,它存在的前提首先得掌控舆论,欺骗百姓,而历史就是最大的舆论。
若轩辕报把南京、苏州、嘉兴、绍兴与北方对比一下,聪明的士子马上就明白自己被骗了,百姓活在泥潭中,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上位让老夫把这些话都告诉了黄宗羲,并且让他回答一个问题:历史是什么。
黄宗羲听后三天就魔怔了,诸位能猜到是为什么吗?”
几人都是读圣贤书的大拿,听孔贞时讲了个恐怖故事,一时觉得上位果然站得高看得远,破局之道根本不在江南,根本不在物质。
于时煌深吸一口气,“老夫今日突然有种开智的感觉,黄宗羲与江南大儒一样,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没错,但他们做着做着,走入了自证的死结,一张嘴就是狡辩,一张嘴就得篡改历史,悖逆祖宗,难怪会魔怔。”
孔贞时点点头,“是啊,黄宗羲两年前意气奋发,与上位论道,结果把上位说过的坑全踩了,咱们去见见他,也许他疯疯癫癫之下,又有新鲜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