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25中文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章节内容变动很大,蛮多改过的章节我又改了一次。

不用重订,但要麻烦大家重看。

明天开始日更。

——

很漫长的五个月。

收藏只掉了二十个,谢谢大家等我。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改得这么慢。

但可以把为什么改文讲一讲。

我写这本书时,是个没读过几篇网文的纯新人作者,没有任何经验,只有一腔热血。

如今再回头看这本书的前十万字,仍能感受到一股灼灼心气,灵动而飞扬,不克制,不收敛,像是一团没有形状的火,什么也框不住我。

毫不自夸地说,我觉得前十万字写得很动人。

同时缺点也很明显。

我只会写情绪,而不会写剧情,总是为了情绪抛弃合理性。

我写得爽,读者也可能看得爽,但这本质上是爽一把就死,是竭泽而渔,是透支整个故事。

这方面最大的反面教材是江南。

我很喜欢他的文,尤其是早期的《九飘》,字里行间都是纵横捭阖的梦与杀人放火的心。

他年轻时郁郁不得志,躲在出租屋里闷头写文,他说“即便写完这个故事,我就死掉”。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有天赋又曾心怀热血的老贼,能写出很多动人的片段,却写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为什么他的故事只在他笔下生花,遭遇任何改编就会变成一坨,变得简陋吊诡,毫不动人。

后来我在他一本书的后记里找到答案。

他说写文只注重宣泄情绪是不对的,他最近在看金庸,学习那种简练克制的笔法。

但很可惜,当江南意识到太过浓烈的情感宣泄会冲坏故事结构时,他已经江郎才尽,没有耐心去学习,也没有时间去改正了。

这本书的第一版,大约写到十万字出头,我就控制不住剧情了。

基本上是想到哪里写到哪,今天心情好就写爽的,心情不好就写虐的,没情绪就乱写一团。

并且经常卡点水四千吃全勤,写得时神时鬼,赘笔无数,配角乱出,剧情飘忽不定。

当我一章章改文时,看到从前写的东西,那么敷衍都有读者订,甚至还有几个读者用心写长评。

我觉得很愧疚。

就像辜负了别人的真心。

所以改文时,每一段剧情我都尽量写到最好。

如果还不够好,那抱歉,是我能力不够,目前做不到。

真的是很漫长的五个月,没有读者,没有反馈,我自己对着屏幕打磨剧情,即便我知道这只是网文,即便我知道这样做大概并没有意义。

但我仍然觉得这很值,因为我知道自己进步了。

情绪调动方面,我学会了含蓄。

剧情架构方面,我经常写出成倍的废稿,然后像打毛衣一样做出最好的编排,这个过程很磨人,但幸好我现在已经大致学会了节奏和结构把控。

文字方面,不当写的不要写,尽量炼字改赘笔。

我在学金庸那种克制冷静的笔法,江南说得对,老爷子的东西确实是好的,顶好的。

如果有读者从头重新看到尾,应该看得出我的调整和进步,我学会了剧情架构与收敛,接下来要练的是如何在简洁叙事的同时释放灵气。

希望大家给点意见,有不合理和瑕疵的地方也请指出。

我是个蛮自信+钢铁心的人,不会因为任何指责和批评emo。

写东西是我要做一辈子的事,任何挫折都不值一提,只要我还在努力,只要我还在前进。

好啦。明天开始日更。

——

再贴两段我觉得有点意思的废稿,与正文剧情无关。

——

“你们都是苦命人,有些事不要太计较了。”老汉道。

“我不计较,一点也不计较。”小多把头埋在膝间,闷闷道:“她若是攀上了老爷,我自然高兴。可很多妓女在男人堆里辗转腾挪,终究还是无根的浮萍……”

老汉笑了笑:“你想等她年老色衰没人要了,再娶她?”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小多闷闷道,“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想寻个好人嫁了……或者一只好龟嫁了。”

车棚外的老汉没说话,吧唧吧唧吃着烧饼。小多以为他在心里笑话自己,于是红着耳朵问:“爷爷,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老汉吃掉最后一口烧饼,冲余烬未熄的烟锅里哈了两口气,烟又燃了,浓浓的,适合忆往事:“实心喜欢一个姑娘,哪里会是没出息的事?我只是想起了从前。”

小多竖起耳朵听他讲。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记不清啦,反正我们那一片儿闹大饥荒,我和发小饿得两眼发黑,吃树皮吃土撑得倒在路旁,一堆红眼野狗围着我俩打转。”

“我俩以为自个儿要死啦,结果碰上了一家富户的小轿子恰好路过,帮忙赶走了狗。那小姐胖乎乎的,虽然好心,但趾高气昂。她让我俩跪在路边,像狗接食一样去接她掰下来的饼……唉,你说谁想被这么戏弄啊。可是没办法,太饿了。我发小伶俐,学狗叫比我学得好,连吃了她好几块饼。等吃饱了才翻脸,指着她说,小胖子,我记住你了。”

小多皱眉道:“恩将仇报啊。人家好歹也是救了他。”

老汉笑了笑:“多亏她嘴馋啊,随身爱带点吃的东西,不然我俩哪能活命?更别说后来碰上征兵的小吏,去北边儿上战场了。”

“原来您是这样去北边儿的!”老汉笑笑,继续说:“我发小比我有出息,处处都做得比我好。没几年,就靠军功成了队正,我嘛,仗着交情成了他的副手。”

“那时候真是年轻啊,提刀上马就能杀人,甭管多累,那玩意儿都硬得像铁。”老汉重重地拍了下自个儿的大腿,“娘的,毁就毁在这上面了!”“为何?”

“军中没女人呐!我只好去嫖军妓。那些女人都可怜得很——要么是窑子里年老色衰又被卖出来的,要么被家人牵连的官眷。还有些倒了血霉的,她们是被掳进军中做妓女的。”老汉的目光黯下去,“小子,你是龟公,自然也懂男人心里都想些什么。我虽然付钱,但面对那些可怜巴巴的女人我都下不去手,总觉得紧巴巴的。可我那时候年轻啊……刀里来,血里去,不知哪天就会没了命,活得提心吊胆,哪能不放纵自己?”

小多觉出他语调中似有悔意,轻声问:“然后呢。”

“我转遍了九大营,终于找到了个合心意的军妓。”老汉闷了口烟,过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她生意不好,常常挨打。不为别的,就因她长得不漂亮,脾气还臭得很,一双凶巴巴的小眼睛盯着人看,像往人身上泼冷水一样……别人都嫌弃她,可我不介意啊……我要的就是不愧疚,要的就是心安理得。”

“我常去找她,发小笑我把银子都丢进了无底洞,还跟我说男人总惦记着裤裆儿就成不了大事——他比我聪明多了,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我认不出的人他认得出。”老汉握着烟锅的手颤起来,“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冷得很。那女人裹着一件破袄子来找我,说她好像怀上我的娃了……我丢不起这个脸,咋可能认啊?她扯着我又哭又闹,我说搞过你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凭什么要老子给你这个烂货兜着?同一个帐里的兵都笑我连个婊子都摆不平,我急了,一把将她推进雪里……可哪晓得她就流起血来啦……她瘦瘦的脸上有双小小的眼,里面全是恨,她死死地瞪着我,问,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以为她要讹我,就说屁大爷记得你。她哭得好伤心,用各种脏话骂我,周围人笑得更起劲了,我兜不住脸,就拽着她的头发往外面拖……婊子嘛,反正是婊子嘛……”

“她身下的血流了一路,在雪里红得刺眼。我身后忽然响起了发小的声音,他颤着声问我,三儿,你仔细瞧瞧这女人是谁?我说不用瞧,她是第三营的军妓,我往她身上砸了老些银子,还能没瞧仔细吗?”

“我发小把她从我手里扯出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然后又抓了一把被她染红的雪,啪一声砸在我脸上。他吼着说,这是当初给咱俩饼吃的那个小胖子!”

“我如遭雷击,望着发小抱着她远去,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老汉揩了把泪,哽咽道:“小胖子……小胖子……她家是那一带的小地主,她本该没心没肺地过一生。可那年饥荒闹得厉害,百来个饿极了的流民结伙抢了她家,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征兵的小吏掳进了军营做妓女。胖子成了瘦子,小姐成了婊子……我和她脸贴脸那么多次,却从没认出她来。”

小多听得满心悲凉,闷闷发问:“再后来呢……”

“她肚子里的娃被我拖没啦……她身子虚,北边儿又冷得厉害,落胎这事险些要了她的命。我买了药材想给她,发小却说她见了我犯恶心。”老汉自嘲一笑,“再后来……我发小又升官啦,帐里的人买了酒肉为他庆祝。酒桌上,他说他要娶那女人。大家都懵了,说那是个卖烂了的婊子,你是个前途灿烂的军官,她配不上你。我发小不解释,只说,我娶她。大家以为他被下了降头,统统指着我说,老大,那女人从前和二哥……话没说完,我发小噔一声把酒碗放在桌上,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娶她。”

“他俩成亲啦……在营里办了几桌有肉的酒席,不少人都去蹭了饭,表面上笑嘻嘻的,私下却说我发小是剩王八。我听见了,就借着酒劲上去打他们。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却还在骂道,三儿,给他戴绿帽戴得最狠的就是你!”

“没过几天,我走了,托关系使银子进了定北军。”老汉手中的烟锅已经快熄了,“后来我听说……我发小驻扎的那座城遭了蛮子夜袭。当时他领了斥候的任务,正在城外晃荡呢,蛮子夜袭和他有什么干系?跑就是了。可他非得回去救那女人,明知无用,还是一个人骑着马提着刀,冲进刀光剑影里,被蛮子砍成了一滩肉泥。”

若是说书,故事到此文气已尽,说书先生该重开回合,听客也该叹着气走人。可小多不甘心,他擦着眼泪问:“那您呢?”

“我?”老汉自嘲道,“我得了上级赏识,娶了百夫长的闺女……后来,后来……岳父死了,媳妇死了,我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

他烟锅中的余烬已经熄透了,再也吹不燃。他把灰倒掉,用一双昏黄的老眼看往事般的烟灰纷飞无形,沧桑道:“小子,人这辈子就苦在两件事,当时做不到,后面来不及。”

小多点了点头,认真地说:“要是昭昭儿肯让我娶她,我一定不会有半分犹豫。”

老汉无奈笑笑,似是觉得他没有听懂。

两人不再说话,小多缩在干草堆中睡着了,做起了梦。

他梦到自己果真上了战场,扬名立万。

而昭昭穿着一身明红色的官袍,一手拿着刀捅进他的心窝,一手将他揽进怀中。

这种时候,两人却相视而笑,脸上都浮着一层蒙蒙的灰。

小多感觉不到疼,却能感觉到昭昭温暖的怀抱,他依偎其中含笑而死。

小多打了个颤,醒了,很快又睡了回去。

他贪恋那种温柔,却有些遗憾。

他听说,有的人做梦是有颜色的,可以显得更幸福。

而他的梦境是灰白色。

没有任何生机,暗而惨淡的灰白色。

——

路边,树下。

热。

邓二丫靠着树干,睡得不安生。天热得像蒸笼,裹胸布勒得她喘不过气,头顶的知了扯着嗓子嚎,吵得她脑仁疼。

她啐了一口,想松一松裹胸布,可街面上人来人往,她不敢放肆。

起身打了桶井水,把脸埋进去,凉意顺着脖颈往下窜,总算舒坦了些。

一抬头,却发现好几个路过的汉子正斜着眼瞟她,眼神里带着几分狐疑——这小子长得太秀气,没胡子,身板也单薄,怎么看都像个女娃。

邓二丫心头火起,捡起石头就砸了过去,粗着嗓子骂道:“看你娘个腿!老子又没干你们娘,瞅啥瞅!”

她是个扮男装的女娃,嗓子再粗也不像,那几个男人嘿嘿笑,用看乐子的眼神瞅她。

邓二丫皱起眉头,正要再骂,身后客栈的门帘一挑,掌柜探出头来:

“二娃,进来挑人!”

邓二丫粗声应好,迈着外八步进了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摘下圆帽扇了扇光溜溜的脑袋:“人搁哪儿呢?”

她是南方人,却爱学北话音,觉得这样说话更有爷们气。配上她那锃亮的光头,倒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掌柜给她倒了杯茶,赔笑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邓二丫一口闷了茶,茶杯往桌上一撂,咚的一声,显摆她力气大。

掌柜瞅着她发亮的光头,忍不住问:“二娃,你这头是天天刮?”

邓二丫摸了摸脑袋,咧嘴一笑:“这回走北边,路上惹了乱子,蹲了两月大牢。牢里的犯人都得刮头,我跟着学,才发现没头发真他娘的舒服,尤其是夏天,凉快!”

“大牢?”掌柜脸色一变,半是惊讶半是佩服,“你进了那地方,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邓二丫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笑得像个混迹市井的老油子:“原本是出不来的,可我大哥给刑部堂官递了句话……”她故意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其实她哪有什么大哥?走南闯北,全靠一张嘴和一身胆。蹲了两月大牢,牢头见她再也榨不出油水,才把她放了。

掌柜竖起大拇指,顺着她的话道:“二娃,你可真是出息了!将来成了人上人,你娘可要后悔死喽!”

邓二丫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了,伸手摸了摸鼻子,顺便掠过了光秃秃不长胡须的上唇,讪讪道:“我娘……”

正说着,隔帘被挑起,十几个女人走进来,全穿着粗布麻衣,都是客栈里帮忙的伙计,有的是厨娘,有的是杂务,都木讷讷的,脸上的神情像被车轮碾过,又苦又平。

邓二丫看不起这些女人,不争不抢,活该一辈子捱苦。

她嗤笑,泼出手里的茶,哗啦一声,恰好洒在打头那妇人的脚前:“甭往前凑了,厨房那股油腻味儿能把老子熏死!”

“二娃。”掌柜讪讪地开口,“她们以前都干过农活,也愿意去做工,你挑挑,有没有中意的?”

邓二丫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她嫌这些女人脏,不肯碰,就用筷子去挑女人们下巴,第一个太老,第二个太黑,第三个长得还没她清秀……第八个,脸儿白白,身子瘦瘦,年纪也小,怎么看都该在楼子里卖笑,怎么跑来客栈讨生活?

“她是你们店里的?”邓二丫丢开筷子,捏着昭昭的下巴左瞧右瞧,昭昭垂着眼,神情平静,任她摆弄。

邓二丫回头问掌柜:“哪找来的?”

掌柜苦笑一声:“找?我哪会给自己找个冤家来?”

“冤家?”

掌柜叹了口气:“有一日半夜,这丫头独自上门,抬手就是十两银子,要我安排最好的厢房,上最好的陈年酒,好吃好喝全来一遍。她这么阔气,我自然毕恭毕敬伺候着,连房钱酒钱都没好意思紧着催。”

“一直等她欠了我五两银子,我才敲门问她钱的事,谁承想,来时还好好的丫头,竟忽然疯了!谁跟她说话都不理,翻遍衣裳也没找着钱,最荒唐的是,她连户册都没带在身上,我想找她爹娘要钱也不能!”

邓二丫松开昭昭的下巴,笑道:“你怎么不报官?举报黑户可有赏钱拿。”

掌柜摇了摇头:“我哪敢?说不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万一她家人找来,晓得我把她当黑户交了上去,岂不是要扒了我的皮?无奈,我只好留她在店里,平时做些杂活,全当还钱了。”

邓二丫挑了挑眉:“你如何断定她是真疯了?女人嘛,最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装疯卖傻,再拿手不过。”

掌柜皱着脸说:“不过三两银子,我总不能为了这点钱,就使手段折腾她,看她是真疯假疯吧?犯不着啊。”

邓二丫笑笑:“我帮你验。”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猛地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昭昭的眼睛戳去。

多年走南闯北,邓二丫使惯了匕首,收放自如。筷子带着凌厉的风声,直逼昭昭的瞳孔,却在几指之外骤然停住。

昭昭依旧垂着眼,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惊慌。

掌柜吓了一跳:“二娃!”连忙扯住邓二丫的手,骇然道:“真伤到人了怎么办!”

邓二丫盯着昭昭的眼,好漂亮的眸子,却静得像一潭死水。她松开手指,筷子跌在地上咚的一声响,无所谓地笑了笑:“这都不躲,倒真像是疯了。”

掌柜怕她又发疯,连忙拉她到一旁坐下,擦着额汗说:“二娃,待会我还得忙生意,咱们先说正事。这里面,有没有你中意的?”

邓二丫这两年和范家田庄搭上了关系,每逢农忙,都会出来招短工。

这年头兵荒马乱,讨生活不易,没几个老百姓吃得饱肚子。祥云县周边几十里,只有范家田庄仓满粮足。许多人进去做了短工,就再也没出来过,像溺死在富贵乡一样。

邓二丫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谁是没男人也没孩子的?”

女人们懵了。日子难过,她们刚来葵水,就被爹娘像卖牛羊一样嫁了出去。刚进夫家的门,脚下的地还没踩热乎呢,就被急哄哄的丈夫压到榻上扒衣服,自个儿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女娃,肚子就大起来啦……怎么可能没男人也没娃娃?

“死了男人的寡妇,”邓二丫笑,“和不管娃娃的娘也算。”

此话出,才有三个妇人走出人堆。皮相粗糙,但五官还算周正,邓二丫点点头,让掌柜把名字记上,又高声问:“还有没有想吃饱饭的?”

没人应声。邓二丫烦躁地搓了搓光头,才选了三个女人,太少,走一趟会赔本。

她不情不愿地指了昭昭,对掌柜道:“算上她,一共四个,跟我走!”

说罢,她把脚上的鞋踢掉。不论冬夏,她都穿一双牛皮靴,很大的一双鞋,显得她脚阔得像男人。大老爷们都爱在鞋垫下放银票,她也不例外,油纸包拆开,提溜出一张银票,递给嗷嗷待哺的掌柜:“今年闹蝗灾又闹匪,北边儿的流民也往咱们云州窜……”

不必她说完,掌柜已经笑道:“明白,明白,人嘛,越多越贱,工钱往下降也是常事。”

这些女人原本都是来客栈讨活计的,帮厨打杂,收的也都是掌柜的工钱。但邓二丫一来,掌柜就把她们转手丢去田庄做农活,赚了个差价。女人们被倒卖了一手,不恼,反而存了搏机遇的念头,说不好就从短工变长工了呢?

高兴归高兴,掌柜还是留了个心眼,试探着问:“开春跟你走的那五个女人,咋都没回来了?”

邓二丫不屑一笑:“你还不晓得女人都是个什么尿性吗?她们进了庄里,鼓足了劲儿勾搭长工和杂役,农忙还没过,五个里面就有四个都怀了种啦!还有一个长得太丑,做完短工就被赶出庄了,我也不晓得她为啥没回县里。”

掌柜半信半疑。邓二丫又从油纸包里掏出一封信,那信被折过展开不知多少次,黄纸楞已经发白,墨迹也有些晕了,只有信尾一处红章鲜艳依旧,是范家田庄的章:“我还能骗你不成?”

掌柜接过信一看:

邓二……我们如今都在范庄头手下做事,也算说得上话,你莫要在外面流落,快些来田庄寻我二人……

掌柜去年也看过这封信,但似乎没有这么长,他记得去年的信尾在红章上,今年就长到红章下了,不知明年会不会更长,年年都是新来的信:“……二娃,你家人又叫你回田庄?”

邓二丫懒得多解释,以免越描越黑:“谁让我每年都只回庄里住几天,歇够就走呢?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哪能窝在那地方消磨志气!”

掌柜咂巴出其中有假,但懒得深究,手中的银子沉甸甸,再多不安也能压平了。摆摆手,让邓二丫把人领走了。

客栈外,老树下,停了一辆没棚的牛车,上面铺了干草。三个女人先后上去坐了,只剩昭昭站在车尾,像个无人牵扯的单薄皮影。

邓二丫用牛鞭挑起她的脸,笑道:“小疯子,上去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上的三个女人多嘴道:“哥儿,她都是个疯子了,咋还会听得懂人话呢?”

自从掌柜让昭昭做工还债,她们就没少欺负昭昭,脏活累活全丢给她干,疯子不会抱怨,疯子好欺负。

其中一个想起趣事,嘲道:“也不一定,那天我还瞧着这疯子捡了树枝,照着门上的对联学写字呢!”

邓二丫嫌女人们吵,冷眼横过来:“闭嘴!”又谨慎地与昭昭对视,阴森道:“甭装了,小黑户。再装疯卖傻,我拿你去报官!”

这般威胁,昭昭还是静静的,似是笃定了邓二丫不会做亏本生意。

邓二丫嗤笑一声,猛地一抬手掐在昭昭手臂上。她不信有人会不怕惊,也不怕痛,再淡定的人也会露出马脚。

谁知,她指尖的力气已经使了十分,指甲都陷进了皮肉里,昭昭还是一脸平静到呆滞的神情……这难道真是个无知无觉的疯子不成?

邓二丫泄气似地松开手,心中冷笑一声,好得很!生了这副皮相,又有这本事,就该去她要带她们去的地方。

她把昭昭推上牛车,坐到辕座,挥鞭赶车。县门有邓二丫的熟人,随便塞点银子,没查路引就放了人出去。

残阳如火,乡间小路上牛车缓行,碾起枯燥的尘土。闷热的风裹着谷物屑和土腥味,邓二丫叼着狗尾巴草,身后三个女人没话找话:“二娃哥年纪轻轻,就这么有人脉啊……”

邓二丫喜欢被叫二娃哥,却不爱听女人说话,总觉得她们声音软腻,人也不利落,言语处事都带着拎不清的黏糊,傻不拉几的。

她掏了掏耳朵,没好气道:“甭讨好我。到时候进了田庄,造化都得你们自己挣。留下做长工顿顿饱,短工到期滚蛋。”

身后三个女人顿时静了,邓二丫无声讥笑,漫不经心道:“对了,如今庄里的长工太多,不能再随随便便雇了。”

话音未落,三个女人忙赔笑道:“可咱们是二娃哥您带去的人啊……”

邓二丫侧着身,用毛绒绒的狗尾巴草扫过三人讨好的脸,戏谑道:“我带去的人多了,你们三个有什么不同?”

有两个懵住了,一个瘦脸儿的寡妇笑了笑,眉眼间很有风情,媚得很:“二娃哥,您这话说的……”

夕阳昏黄,恰好打在寡妇脸上,照出眼尾如树皮般的皱纹,邓二丫盯着她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一点点冷下去:“你是哪年生人?”

“庚申年……”

邓二丫嘴角抽了抽,忽然觉得没意思了:“你和我娘长得有几分像。”

其实并不像,但生活不易的女人脸上都有相似的笑,就像绕树求阳的菟丝子都一样扭曲攀附。

邓二丫讨厌这种女人,但她娘就是。

一个木讷的寡妇,没本事独自养活丈夫不要的女儿,就只能带着女儿去嫁鳏夫。

嫁进去,挨打,跑。再嫁,又挨打,再跑。

邓二丫幼时一直在寄人篱下,哭嚎求饶的娘,凶狠打骂的继父,拿她当童养媳的继兄……忘了在第几次改嫁后,有天,娘带邓二丫去赶集,拿钱让她去买两串糖人。

等她举着糖人回来时,娘已经不在了。凭着记忆,她摸索着回到了新继父家,还没推开篱笆,就听屋里一阵咚咚响,娘和新继父正在收东西搬家,娘说:快走,不然就甩不掉了……

那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烫,手里的两串糖人很快就化了。邓二丫傻傻地躲在树后,望着娘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看着牛车噜噜走远,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明白自己是个连亲娘都不要的拖油瓶。

“二娃哥——”

这句话把邓二丫从回忆中扯出来,一个妇人疑惑道:“咱这是往范家田庄去?”

“当然是。”邓二丫冷冷道,“你难道不晓得云州最近闹匪?我挑的路虽然远,却是最稳妥的。你不服就下去,自个儿往范家田庄走!”

她忽然凶起来,容不得被质疑,几人悻悻闭上嘴,再也不敢多说。

邓二丫暗自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三张瑟缩的脸,最后定格在昭昭脸上。这疯子比她小个几岁,脸是真嫩,一定能卖个好价,这趟能狠赚一笔。

赚钱的喜悦淹过了回忆的苦涩,邓二丫又是一脸匪里匪气了。她瞟了眼擦黑的天,又打量一番道两旁的景色,快到伙铺了。

往前望,只见一间伙铺开在乡路边,枯藤、老树、水塘,门前停了几匹马。

邓二丫心里咯噔一沉,膘肥体壮,兵马。

等牛车走近些,伙铺里的说笑声从歪斜的木门传出来,堂里油灯昏暗,但不妨碍邓二丫看清里面坐了几个醉醺醺的官兵,为首的头头腿上还坐了个一脸难堪的清秀小厮,正被捏着下巴灌酒。

“喝!喝!喝!”

在外面观望了会,邓二丫懂了,这几个兵在划拳赌酒,小厮被用来挡醉祸,连连被灌了几杯,清秀的脸绯红迷蒙。

官兵头头看得起劲,故意输,恨不得把小厮的头塞进酒坛里。

“军爷,我喝不下了……”

一个官兵捏拳捶桌,凶道:“这就不给我们老大面子了?!”

“不是……”小厮正要解释,忽然酒意涌上喉头,咕噜噜地要吐。官兵头头连忙推开他,他捂着嘴冲到伙铺外,在油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哇哇大吐,那吐的哪是酒?分明是混在一起烧得火热的醋和辣油。

不知吐了多久,小厮咳嗽着停了,他从来不哭,眼角的水都是被呛出来的。

抹了把脸,面前忽然现出一双脚,抬眼,邓二丫的光头在夜色里泛着亮,小厮难堪地笑了笑:“来很久了吧……让你看笑话了。”

邓二丫的手垂在腿侧,死死地捏着鞭子,咬出一句话:“他们把你当娘们儿玩?”

小厮摇了摇头:“只是喝几口酒而已。”这年头讨生活不容易,被兵痞子摸摸屁股,灌灌酒算什么?

他咽得下这口气,邓二丫不行,作势就要冲进去。小厮用力扯住她,低声喝道:“你是带了人来的!”

邓二丫猛地停住步子,回头死死地盯着牛车上不知所措的三人和依旧沉默的昭昭,赚钱重要,她泄气了。

这时,铺里的几个兵酒意上头,口无遮拦地开始骂上司:“剿匪剿匪剿他奶奶的!西边几个县这么乱,哪剿得过来?”

另一个砸响酒碗,愤愤道:“就是!定北军的事,余指挥非得掺和!大热天让咱们来路上设卡,连这种小路都不放过!”

“要我说,还赶不上游明在的时候呢,他虽然混账,但不给宁王府当狗,总护着咱们这些下面人……可惜呐,被活活剐死了。”

分明是惋惜的语气,说到最后又笑出来了,几个兵兴奋地说起游明被剐时的场景,高兴得仿佛大仇得报。

邓二丫听着里面的笑声,脸色沉了沉,官兵有多难缠,她是领教过的。稍微被逮住点尾巴,就要被往死里勒钱。

“我去陪他们喝。”她冷冷对小厮道:“你带她们四个往后房走,稳妥些。”

没等小厮应声,邓二丫就推开了伙铺歪斜的木门,几个兵统统回过头,见是个俊俏的光头小子,醉懵住了:“出去吐一通,咋还把头剃了?”

邓二丫并不解释,她大步上前,在几个兵错愕的目光下,满上一碗烧酒,咕噜一声就闷了。

翻过碗,点滴不落,她粗嗓道:“我兄弟喝酒娘们唧唧的,不如我陪几位大哥!”

“好小子!”酒桌上最讨喜的就是邓二丫这种人,官兵头头猪眼一亮:“会划拳不会?”

邓二丫竖指转着酒碗,匪气一笑:“当然会。”说着,她踢了个凳子来,泼猴似地蹲坐下,扯起袖子道:“来!”

她模样好,野起来也漂亮,比云州城里的戏子小倌儿还有颜色,硬是把官兵头头的酒意惊醒了,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舍得挪开眼。

可兵痞子再色也是兵,余光一斜,就瞧见了小厮领着四个女人往后院走,鬼鬼祟祟的,不对劲。

“等会儿!”官兵头头搁下酒碗,眯起黄浊的醉眼:“好好的四个姑娘,躲着哥几个做甚?”

他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三个妇人往后躲,好巧不巧挡住了瘦弱的昭昭。她躲在后面,目光谨慎而冷静,透过缝隙看见邓二丫笑着起身,很套近乎地说:“哥,这都是我的人,让她们去睡觉,咱们继续玩?”

官兵头头不轻不重地撇开她,扶着腰刀走上前,狗舌头似的眼睛舔过几人的脸,阴森森地说:“最近云州西边闹匪呐……”

邓二丫一听这话,就晓得遭了,这是要敲钱。

“拿户册出来瞧瞧!”

其他三人是有户册的,官兵头头借油灯看清了上面的官府大印:“祥云县人,往这边儿走做什么?”

没等三人支吾,邓二丫立马抢白道:“去范家田庄。最近有匪患,其他路不——”

官兵头头打断她,语气重了几分:“范家田庄?”

“对,对。”

官兵头头盯着邓二丫,看透了,似笑非笑。这小子的光头很漂亮,跟庙里的小尼姑一样,却野性难驯,当真有几分味道。

一瞥眼,又瞧见三妇人后还缩了个静静的丫头。

他凶道:“刚才让交户册,这丫头怎么装哑巴?”

“哥……”邓二丫上前,揽住昭昭的肩,笑得谄媚:“哥,这我妹妹,从小就疯,户册在半路搞丢了……”

“你妹妹?”官兵头头瞅了瞅昭昭,小丫头模样不错,但他不好女色,目光挪回邓二丫爽利的脸上:“还不如你俊俏呢!”

邓二丫哈哈一笑,顺势将他拉回了酒桌。

小厮生怕再被逮,赶紧带四人进了后院,推开最不起眼的那间条房,点燃油灯,简陋的屋里横摆着一排地榻,中间连个隔的帘子都没有,来伙铺歇夜的大多是贩夫走卒,原也用不上那个:“你们今晚就睡这儿。”

刚被兵痞子盘查过,受惊的三妇人没敢抱怨,乖咪咪地扫榻坐了,叽叽咕咕议论道:“我刚才好怕的哩……”

女人都怕兵痞子,就像肉包子怕狗,立马有人接过话:“我也怕……你们晓得西巷老李家的女儿吧?前些日子去隔壁县送货,遇上的不知是不是这伙兵,被掳进林子里,几个畜生把她弄到天亮才歇。连爬带走,回县里时只有一口气啦。”

寡妇拍拍两人的肩,安抚道:“莫要怕,我搞过的男人多,啥人啥口味我一瞅就知道,那个兵头子看咱们的眼神正常得很,反倒是看——”

话没说完,门被推开了,刚走没多久的小厮端着几碗粥和一壶茶进来,搁到矮桌上。妇人们受宠若惊,显然没想到这么差的住处,居然能喝到白净净的粥,怯生生地喜道:“小哥儿,这粥和茶要不要钱呐?”

小厮把汗巾搭上肩,笑道:“不要钱。你们是二娃带来的人,当然得好生招待。”说罢,关门走了。

粥香在屋里散开,走了半天,正是馋虫发作时。三妇人咕噜噜捧着碗吞粥,鼓着嘴巴舍不得咽,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没人动的那碗粥,又齐齐地望向一边。

只见油灯照不到的暗处,昭昭侧身背对她们,已经睡下了。

三妇人哼笑一声,这疯子睡了更好,也懒得她们硬抢,寡妇将那碗粥分了,半粒米都没给昭昭留。

吃饱喝足,三人很快就睡了过去,她们睡得很死,连气息声都没有,静得像三道无声的影子。

黑暗中,侧躺的昭昭盯着墙上的月光树影,指尖无声敲着塌沿。

自那日得知小多和阿蘅的下落、与青山甘草分别后,她便使银子,暗暗打听范家田庄何时招工,一般都由谁来。

正经招工的,怕是不会贸然雇一个没户册的小丫头。幸好还有一条少有人知的野路子,便是邓二丫,据说是庄头手下的亲戚,每年领进去的几个人都能留下做长工。

昭昭虽有疑虑,但进范家田庄找阿蘅要紧,便混进客栈,等邓二丫来。

等了足足半月,没成想等来的竟是个拐子。其他三人求工心切,被糊了心,连路走偏了都不敢多问,还傻得相信那小厮会好心送粥。

昭昭起身,推了推躺得最近的那个寡妇,睡得死猪一般,怕是被开水烫了也不会醒。

来都来了,不能白忙活,昭昭翻找三人身上的户册,想搜一张出来顶着用。可这三人都近而立之年,年龄差得太大,昭昭根本用不了。

她微微皱起眉,把三人户册塞回去。

这时,条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昭昭连忙装睡,门吱呀推开,小厮扶着醉醺醺的邓二丫进来躺下。

“……王八羔子!”邓二丫粗刺刺地躺着,嗓子很沙,被酒烧的,显然没被少灌:“冲老子动手——”

没等下个字冒出来,小厮死死捂住她的嘴,低喝道:“还没走呢!”

屋里幽暗,几缕月光落在邓二丫绯红的脸上,竟显得她露出几分女儿样。

她搡开小厮的手,哼笑一声,眼里满是嘲弄:“怂蛋。”

小厮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这话是在骂他,骂他看着邓二丫被官兵头子动手动脚无动于衷,还在一边斟酒打杂,像条摇尾巴的狗。

很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天,两个小乞子躲进了同一片屋檐。

那时的邓二丫还有点女孩样,心也是软的。她把手里的馍馍分给小厮一半,小厮愣愣地接过,慢慢地嚼。

他们没有问对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只是默默地坐着躲雨。

半个馍馍很快就吃完,雨也很快就要停。自记事起,平白无故对小厮好的人不多,给馍的邓二丫算一个,他不甘心只是萍水相逢,逾越地开口了:“……能吃得起玉米馍馍,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呢。”

邓二丫把包馍的布揉成一团,丢进路边污水里,五天前她做了个决定——要是吃完她娘留在家里的馍,她娘还没回来,她就当她娘死了。

“因为我不要家了。”邓二丫说。

是她不要家,不是家不要她。

小厮流浪几年,见过被丢出门的女娃太多了,他没忍心戳破,闷闷地应了一声。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碾起污水。小厮起身挡住,他想护住邓二丫,但瘦弱的身躯什么也挡不住,邓二丫还是脏了。

嘀嗒,嘀嗒,两人身上的污水滴在地上,野狗之间不用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只需要听着雨声静静对视,看清对方稚嫩的眼中没有童真,就够了。

霖霖雨声中,破旧屋檐下,邓二丫问:“你肯不肯跟我走?”

小厮懵了,乞丐们都兴认大哥,他为了混口吃的,也认过几个,短暂的交情后是形同陌路,他连那些大哥的脸都不记得。

区区一个小丫头,怎么敢学那些大人说话?她指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嫩声嫩气却轻狂:“将来我们会坐上更大的马车,天天都有玉米馍馍!”

十年过去,两个小乞丐长大了。

小厮图安稳,开了间破破烂烂的伙铺;邓二丫成了二娃哥,每年农忙时,回祥云县拐几个人,赚了本钱,买货去北方卖,南北两边倒……他们没有坐上大马车,玉米馍馍倒是天天吃,却再找不回雨天檐下的味道。

做了那么多恶,还是没过上小时候想要的生活。

“没错。”小厮站在阴影里,“我是怂蛋。”

邓二丫懒得骂他,瞥了眼桌上空碗的粥,正要问小厮,有没有看见四人都吃下,就听外面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喊声:“二娃!”

是那个兵头子。

邓二丫面露厌恶,这人是个玩娈童的变态,饿嘶嘶的眼神馋极了她,就刚才喝酒那么一会儿,摸来摸去差点把她衣服剥了。

她不知怎么推脱,小厮轻声说:“你喝了两坛酒,先歇歇,我去应付。”

说罢,小厮转身出去。

今晚的月光是冷蓝色的,落在官兵头子通红的脸上,成了一种鼓胀的紫。他扶树站着,见是小厮出来,笑得古怪:“你兄弟醉过去了?”

出于男人的面子,小厮骗了邓二丫,官兵头子不是第一天来,他也不单只是陪过酒。

小厮把人拉到外面,轻声说:“军爷……二娃心气高,和我不同。”

官兵头子笑着扇了扇他的脸:“要的就是心气高,像你这种怂货,一点味道没有。”

怂货无权无势,也没殊死一搏的勇气,但他豁得出去,噔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官兵头子的腿恳求道:“她把自己当男人看,受不了这个,我来吧……我来吧!”

官兵头子醉得头晕,心里和下面都有火在烧,懒得思索这句废话,威逼道:“受不了也得受!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兄弟是做什么的?臭拐子一个!敢不顺老子的意试试?逮进牢里就老实了!”

说着,他作势往里走。小厮死死抱住他的腿,又说了许多无力阻拦的废话,最后不知是被逼无奈,还是想通了,低声吼道:“等等!我进去哄哄她!”

“哄?”官兵头子停步。

“……对,”小厮的脸贴在地上,泥污了一片,认命道:“哄她。”

官兵头子踢他一脚,让赶紧去。小厮从地上爬起来,擦着脸上的泥往条房走,门推开,一道冷蓝月光如刀,恰好宰在邓二丫身上。

小厮出去的这么会儿光景,邓二丫酒劲上来了,神志迷糊,正烦躁地挠痒,唰唰响,恨不得把皮挠破。

她其实喝不了酒,但见不得小厮被当女人使,才狠着一口气顶上去了。小厮知道,还是放任她上,她骂他是怂蛋,一点没骂错。

怂蛋做什么,都是为了活,苟且了这么多年,再遭点罪算什么?

小厮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递到邓二丫唇边:“二娃,喝口茶吧。”

这原是给被骗来的四人准备的,下了十足十的蒙汗药。

邓二丫睁开醺醺然的醉眼,见是小厮,乖巧地嘬了一口茶。她不爱喝苦的,嫌弃地搡开了,含糊着问:“人走了?”

“……走了。”

听到这句话,邓二丫悬着的心落下,刚闭眼就打起了鼾。门关上,小厮出去了。

昭昭正盘算着怎么去偷邓二丫的户册和信,就听门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人脚步沉沉,气也浊,不是小厮。

这人瓮瓮的咳嗽两声,冲地上啐了一口,醉话也不知给谁说的:“跟你们没关系!你们该睡睡,千万别睁眼。”

咚一声,官兵头头把腰刀搁在桌上,急不可耐地开始卸甲。他本该去三四里外的路卡守夜,为了邓二丫,他让几个手下去了,自个儿留下。

轻甲落在地上,噔噔响,他把轻甲踢开,火急火燎地扑上邓二丫的身,恨不得多长几双手出来摸,把邓二丫揉成面团揣进兜里带走……忽然,他猛地腾起身,脑中的酒意惊醒骤散,是不是多了点什么?

这是……他盯着邓二丫胸前的裹布看,这小子竟然是这么多年他都没碰过的女人。

婆娘死前,让小舅子盯住他,千万不准他上第二个女人的身。这么多年,他只拿男人泄火,泄着泄着都忘记女人是啥样了。

眼下盯着邓二丫小麦色的肌肤,他太阳穴突突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惊吓,下半身热、上半身凉,热的是男人本性,凉的是怕婆娘泉下有知。

官兵头子骑在邓二丫身上,进退维谷时,本该睡死的邓二丫睁开了眼,醉醺醺不乏冷意,完全没了先前的讨好劲:“下去。”

这冷硬的语气,官兵头子懵了,这臭娘们儿命令谁呢?

邓二丫咬牙切齿道:“老子让你下去!”

官兵头子回过神来,懵怔的脸上浮出狠厉,蒲扇似的巴掌抽得邓二丫偏过头,嘴角立马见红了:“臭婊子!跟你大爷横上了!”

邓二丫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她从不把自己当女人看,更不是婊子!谁拿这个踩她,她就杀了谁!锃的一声,她拔出随身的匕首,抬手就戳过去!

可她一个江湖混混,哪有正儿八经的兵厉害?

官兵头子截住她的手腕,咔嚓一用力,邓二丫发出一声惨叫,匕首咚一声砸地上了。

没了武器,力气也比不上,邓二丫再也没法反抗。官兵头子原本对她就只有欲望,没有怜惜,被一番冒犯,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打,巴掌抽得不过瘾,就用铁石般的拳头砸。

邓二丫不是第一次挨打,却没遇上过这么狠的,她头上挨了一拳,脑袋嗡嗡响,烂泥似的瘫成一团,凭意识蜷缩起来,脊梁快被踢断了也没敢把头再露出来。

疼,真疼……邓二丫听见自己的骨头在皮肉里打架,咚咚咚的,她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怕是挨不过这一遭了。

忽然,铁锤般往她身上砸的拳头和脚停住了,门口响起一声怒喝:“住手!”

官兵头头缓缓回过头,门前,月光下,懦得像狗的小厮举着他搁桌上的腰刀,煞有介事地举着,眼里满是不堪一击的愤恨。

他嗤笑一声,拽起邓二丫的头发,把她青紫流血的脸露给小厮看:“你啊你,早跟我说她是个女人,不就没这遭事儿了吗?”

几道鼻血沿着邓二丫的脖颈流,顺着她光滑的麦色的肌肤往下,半死的她衣衫不整,被拆了裹布的胸口裸露着,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乌青的嘴角颤了颤,小厮懂她意思,连忙闭上眼。

“她是你的女人?”

“……不是!”

官兵头头不信,他喜欢踩人尊严,抬手扯走邓二丫身上的衣裳,一边扯,还一边笑着说:“既然不是,那我脱她几件衣裳不要紧吧?”

邓二丫手脚都像断了一般,无力挣扎,她想起了那些被她卖去青楼的女人……报应,都是报应!她一张嘴,唇齿间的血沫子就涌出来,哀凄凄地红了一片……杀了他!

小厮劈刀上前,他并不强壮,只有一击的机会。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阴惨惨的天,他望着邓二丫的背影,暗自发誓她就是他此生唯一的亲人。他怕死,但他要亲人活,不能再懦弱!

噔!刀刃相撞出转瞬即逝的火花,官兵头头捡起地上的匕首挡住这一击,没等小厮反应,他一脚将人踹飞。

小厮的背撞在墙上,发出骨裂的哀鸣,趴在地上不停磕出血来。低垂的头忽然被人踩住,死死地踩住,他被地上的泥捂得喘不过气,只能听见官兵头头戏谑地对邓二丫说:“你个女人非要扮男人,牝鸡司晨,能有什么好下场?身边唯一一个爷们儿,居然还是个兔儿爷,随便拿刀往他脖子上一架,他就乖乖脱裤子趴下了,可怜呐,可怜……”

头顶忽然响起尖利的惨叫,是邓二丫的,后背忽然泛起一阵凉意,刺入心脏的刀尖如寒冰,冷意沿着血脉蔓延……冷,很冷,冷到死前的疼痛都是模糊的。

小厮拼命抬头,想最后看一眼邓二丫,但踩在他头上的脚刻意加重了力度,似乎就爱看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挣扎取乐。

……二丫,二丫。

他微弱地挣扎几下,再也动不了了。

邓二丫凄厉地惨叫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她用骨折的手去推刀刃,划出一道道血痕也不停,官兵头头踹开她,无所谓的表情仿佛刚才宰的只是一条狗:“别往老子刀上凑!再惹老子生气,一刀结果了你!”

说着,忽地瘆笑起来:“你虽不是个男娃,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拐子,我抓了你去报官,也算功德一件。”

他随意割了截绳子,拽着无力反抗的邓二丫要捆,脸上忽然一热,邓二丫啐了口血沫吐他:“……畜生!”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官兵头头擦着脸,刚平息的怒火又被激起来了:“老子原本没想折腾你,怪你自己找罪受!”

他这下不光是要扒邓二丫的上衣了,连裤子也一块扒,邓二丫惨叫着挣扎着,装了十年男人,她还是过不了这一关……她终究是个女的。

官兵头头很快就把她扒光了,反正要押去府衙的,倒不如光裸的绑着游街,到时不知这高傲的假小子脸上的表情能有多好看。

为了避免邓二丫挣扎,他又重重给了几拳,她晕乎乎的没力气动了,官兵头头才哼着小曲儿,拿绳子绕圈圈:“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

忽然,他绕绳子的手怎么也动不了啦,有些颤,力气都溜走了似的。他低头一瞧,却见胸前透出一刃刀尖,月光下清冷如银。

官兵头头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抬起头,对上一双居高临下的眼,幽深如寒潭。

是昭昭。

“你……你……”官兵头头想去抓刀柄,昭昭把堵住他心口的匕首一抽,腥热的血溅到脸上,也落进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咚一声,气绝的官兵头头闷声倒地,合不上的眼睛死死盯着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昭昭。

昭昭割掉邓二丫身上的绳子,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翻找,果然找出了邓二丫的户册和那封不知骗过多少人的信。

她把衣服盖在邓二丫身上,轻声唤道:“喂。”

眼前的人虽然凄惨,却不值得同情,小鬼遇大鬼而已,若不是有这一出,昭昭今晚偷跑以后,剩下三个妇人不知要被卖到哪里去。

邓二丫用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见是昭昭,虚弱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疯子。”

“接下来我会杀了你。”昭昭眉眼冷淡,“在你死前,我们或许可以做笔交易。”

邓二丫自知必死,笑一笑,懒得求饶:“……交易?”

“从明天起,我就是你。”昭昭举起户册和信,晃了晃:“如果你肯说出生平往事,让我演你演得更像,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将死之人都有未了心愿,邓二丫也不例外,气若游丝问:“杀人也可以?”

“可以。”昭昭答得轻易,“你要杀谁。”

邓二丫阖上眼,回想这一生,自嘲一笑:“我弟弟。”

她并没有波澜壮阔的前尘往事,无非就是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亲重男轻女,母亲软弱无能。某年饥荒,民间粮绝,树皮草根都被啃秃了。为了混口吃的,父亲托关系进范家田庄做工,抛下邓二丫母女,只带了儿子走。

这么多年过去,邓二丫依旧记得那个场面——父亲拖着弟弟往巷外走,弟弟死死地扒着墙,喊娘,喊二丫,求父亲带她们一起走……年幼的邓二丫冷冷地盯着他,心中没有半分感动。

自打她记事起,总被爹娘说教一句话:你们是姐弟,最后一口饭,要一起吃,最后一件衣,要合着穿。

话是这么说,可爹娘只往弟弟碗里夹菜,她吃饭用的碗还没他的拳头大;明明她是姐姐,身量长得更快,可穿的永远都是弟弟的旧衣裳,大半条手臂小腿都露在外面。

就连她六岁那年订了娃娃亲,夫家送来的五个红鸡蛋,也统统进了弟弟的肚子里。

“那时的我虽然还小,但已经明白啦……我在我爹娘眼里,和驴没什么两样,生可劳作,死亦有用,肉能炙烤,皮可熬胶……女儿嘛,不值钱。”

邓二丫一笑,唇间流出的血在脸上漫开花,她这辈子还没用过女儿家的水粉胭脂呢。

“三年前,我回到已成废墟的老家,在碎瓦下找到他留下的信……就是你手中拿的那封,他叫我去范家田庄,让我原谅爹,他会好好照顾我……哈哈!我爹娘固然不是好货,但他难道就清白无辜了?我就不信,占尽好处的人,会一点都不晓得吃进嘴的肉是从谁身上剐的!我恨我爹娘,但更恨他!”

话落,又简单说了生平往事。

昭昭听后久久不语,此人身世可怜,骨子的狠劲和斗志却十分可敬,可惜,做的全是错事:“你扮作男人,拐了那些无辜女人去卖,听到钱袋子晃得叮咚响,不会生出半点恻隐之心吗。”

“恻隐之心?”邓二丫只恨自己时运不济,阴沟翻船折在了这里:“……这人吃人的世道,管他娘的什么男人女人?谁有能耐谁就吃饱,谁够狠辣谁就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走!良心要是妨碍我吃饱饭,我一刀把它剖出来喂狗!”

昭昭垂眼低睨,忽地笑了:“你毫无悔意,真是太好了。”

她手中匕首上的血迹已经走干净,清亮如银。

邓二丫知道自己要死了,既不害怕,也不求饶,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向昭昭身后:“用我的刀。”

将死之愿,自然得成全。

昭昭捡起她的匕首,动手前擦了擦她的脸,无奈她伤了肺腑,血止不住地从唇角流出来。

这本该是个漂亮姑娘。

衣摆忽然被扯住,昭昭眼神一冷,以为邓二丫尚有余力反击,极快极利落地出刀,将匕首刺入邓二丫的心脏。

腥热的血溅红了昭昭半边脸,眼前净是凄婉哀艳的红,邓二丫抽搐着向前倒,颤抖的唇恰好附在昭昭耳边,声音微不可闻,似乎说了些什么。

昭昭没有听清,静静地抱着她,等耳边最后一丝气息也散去,才轻轻拔出了匕首。

起身,想走,衣摆依旧被扯着。昭昭这时才发现,邓二丫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了衣摆角,那里有一朵娟秀的刺绣小花——她一辈子都没穿过女儿家的衣物,死前想摸一摸。

月明星稀,昭昭站在冷蓝夜色中,默立良久,最后用刀割下那块衣料,让那朵花陪着邓二丫长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