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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金陵城,东临钟阜,西瞰大江,南接吴越,北控江淮,端的是天下形胜之所在。
自大华朝开国以来,此地更成东南书册流转之枢纽,财货集散之重镇,其繁华气象,竟隐隐有直逼京都长安之势。
时值七月末,正是江南暑气最盛时节。
这日头虽已偏西,余威却仍灼人,空中不见半丝风动,只觉一股子闷热裹着水汽,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然则这般天气,竟挡不住金陵街头的人潮汹涌。
但见主街之上,车马如龙,行人似水,从四面八方汇拢而来,直将条十丈宽的青石板路塞得满满当当。
细看去,有那挑担叫卖的贩夫走卒,竹筐里盛着时鲜瓜果、菱藕莲蓬,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有那押运货物的商队,驼铃叮当,箱笼上贴着各色封条,显是从苏杭、闽粤远道而来。
更有那朱轮华盖的官家车驾,皂隶开道,骏马扬蹄,帘幕低垂间隐约见得着锦绣衣角。
各色口音混在一处,吴侬软语夹杂着北地官话,江淮雅音掺和着闽粤土白,真个是南腔北调,喧嚷非凡。
便在此时,人群中有二人并排徐行。
左边乃是一年轻书生,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有神。
身上穿着件素色直裰,料子乍看寻常,然日光流转间,隐隐透出冰裂纹似的暗纹,若是有那识货的明眼人细瞧,便知这是苏州“天水阁”特有的“冰蚕锦”,一匹价值百金,寻常富贵人家也舍不得裁衣的。
书生手中执一柄枣木折扇,扇骨普普通通,并无雕饰,唯那扇面上以草书写就“观澜”二字,左侧另有两行小字:“见一澜则知江海之浩,察一微则知天下之势。”
那字迹疏朗有致,开合有度,尤其“观澜”二字末笔拖曳,化作两笔墨痕,恰似水波荡漾,意境开阔深远。
一柄寻常扇子,因了这字迹意境,竟平添几分不凡气象。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戴了人皮面具,隐去真容,悄然潜入金陵的同安郡王杨炯。
身侧跟着个女子,生得一张娃娃脸儿,眉眼弯弯,瞧着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身量却高挑挺拔,着一袭合身的黑色锦袍,腰束犀角带,脚踏鹿皮靴。
虽是男装打扮,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尤其那一双杏眼顾盼间,英气逼人,正是自小与杨炯一同长大的青黛。
此刻她手里捧着一块桂花米糕,小口小口吃着,两腮鼓鼓囊囊,活似只偷食的松鼠。
“公子,”青黛咽下口中糕点,压低声音问道,“咱们当真不随王府仪仗一同进城?王爷前日来信说,已派了三百亲卫在十里亭迎候呢。”
杨炯轻摇折扇,拉着青黛往街边让了让,避开一队拥堵的马车,这才笑道:“你瞧瞧这阵仗。”
说着用扇尖虚点前方,“从朱雀桥到文山大街,车马排出二三里地去。我方才打听过,这些都是冲着咱江南王府来的,有各州府的商贾,有京城来的官员,有江湖上的侠客,还有赶考的书生。听说这般热闹,已持续了半个月有余。”
青黛噗嗤一笑,拿手肘轻轻捅了捅杨炯:“依奴婢看,公子是怕见了王爷挨板子吧?你把花解语姑娘接进府,这王府怕是得鸡飞狗跳喽!”
“胡说!”杨炯佯怒,手中扇子一顿,“我……我岂会怕他?有娘亲护着,他还能……还能真打死我不成?”话虽如此,声音却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青黛以袖掩口,眉眼弯成月牙:“公子就嘴硬吧!王妃知道你把她情敌女儿接进府,不用老爷发话,她第一个就得追着你打!”
这般说着,见杨炯面色沉郁,却也不惧,只轻舒玉臂,软软地挽住他胳膊,嫣然笑道:“好少爷,怎的又凝着脸?瞧这日头暖暖的,风也软软的,陪我走走可好?”
语音未落,已倚身近前,眼波流转处尽是娇憨意态。
原来这青黛生就一副单纯心肠,不惯思量世间千般计较、万种烦忧。但得杨炯相伴,慢步长街,看些热闹市井,观些新鲜玩意儿,便觉心上如饮蜜露,眉梢眼角都漾着欢喜。
杨炯无奈摇头,目光扫过街上熙攘人群,轻叹一声:“萱儿月前便来信提醒,此次大婚,天下瞩目。我这些年在朝堂、江湖结下的仇家不算少,若行踪太过张扬,总是不妥。”
青黛闻言神色一肃,点了点头。她看似闲适,实则眼观六路,早注意到人群中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
那边茶馆二楼临窗坐着的灰衣人,太阳穴微微隆起,显是内家高手;街角卖梨的老汉,虽佝偻着背,双手虎口却有厚茧,必是常年握刀所致;还有几个扮作商贩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分明是探子之流。
二人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不觉已至秦淮河畔。
但见碧波荡漾,画舫如织,早有那勤快的歌船早早开了张,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河岸两旁,垂柳依依,不少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凭栏远眺;也有戴着帷帽的闺秀,由丫鬟婆子陪着,在河岸漫步。虽未到华灯初上时分,已然是一派温柔富贵气象。
杨炯驻足岸边,远眺对岸鳞次栉比的楼阁,良久方叹道:“金陵自古繁华地,虎踞龙盘,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锦绣堆里,暗流涌动,不可不察啊。”
青黛闻言一愣,疑惑道:“公子的意思是……有人欲在大婚期间生事?”
杨炯合起折扇,轻轻敲打掌心,眸光锐利如刀:“你可知大华开国,有两战至关重要?
一是困金陵,二是入长安。
当年先帝率军围困金陵,二十九日强攻不下,是我父亲单骑入城,说降了守将亓官长白,这才兵不血刃拿下此城。
正因此功,父亲才得封开国第一公。先帝将金陵赐为咱家封邑,岂是随意为之?实在是当年那些降将,只认父亲一人。”
后来长安一战,先帝效仿此计,劝降庄氏宗亲,这才推翻前梁。”
青黛颔首,接口道:“这些旧事,我听王府老人说过。可咱们家开府后,王爷对金陵事务多是放任,为何如今……”
杨炯点头,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城墙:“父亲当初不愿国家分裂,虽有割据之基,仍选择辅佐朝廷,削弱世家。
金陵是归降,城中旧势力未受重创,他们聪明得很,早早依附王府门下,借父亲之势自保。先帝雄才大略,看出此中关节,故而才先谋世家与宗室,将金陵问题暂且搁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如今先帝驾崩,江南已成咱家根基。父亲将大婚之地选在金陵,用意再明白不过,正是要借这场天下瞩目的婚事,行那‘猛龙过江’之事,震慑旧贵,彻底收回金陵控制权。”
青黛听罢,秀眉微蹙:“难怪之前流民作乱,都打到金陵城下了,城中权贵没甚反应。原来他们是存了观望之心,若朝廷镇压不力,说不定还要再演一出‘归顺’的戏码!”
“倒不至于此。”杨炯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父亲手段高明之处,在于当年劝降亓官长白后,特请先帝封他为定远伯,明升暗降,解其兵权,又将金陵驻军分散调往周边州府。
对城中旧族,则未大动干戈。
如此分化瓦解,金陵早无反叛之力,顶多是在紧要关头,使些绊子,表表不满罢了。”
说话间,杨炯展开折扇,遥指文山大街方向。
但见那条通往梁王府的街道上,车马更是拥挤不堪,远远望去,竟如一条缓缓蠕动的长龙。
“瞧瞧这阵势,”杨炯笑道,“想来都是来探口风的,这场大婚,怕是要比戏台上唱的还要精彩。”
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笑语:“哎!那位执扇的兄台,留步!”
杨炯与青黛齐齐回头。
但见说话的是个锦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头戴束发金冠,身着云纹杭绸直身,腰系羊脂玉带,足蹬粉底皂靴。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虽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倨傲,行礼倒还周到,朝杨炯拱了拱手。
“这位公子何事?”杨炯还礼问道。
少年眼睛直勾勾盯着杨炯手中折扇,笑道:“兄台这扇子颇有意趣。那‘观澜’二字写得妙极,尤其这两笔墨痕,有波涛汹涌之势。本公子看上了,你开个价如何?”
杨炯闻言失笑,轻轻摇头:“公子见谅。此扇乃家父所赠,岂有转送之理?若送给别人,岂非不孝?”
少年听了一怔,挠挠头嘀咕:“这话在理……不过本公子不是白要,是买!你只管开价,我绝不还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面额赫然是一百两,“够不够?若不够再加!”
杨炯见他举止虽豪阔,却并非强取豪夺之辈,心中已有计较,故意问道:“当真不还价?”
“嘿!”少年一跺脚,“你这人好不痛快!出去打听打听,我亓官遥何时说话不算数过?一柄扇子能值几个钱?若不是看这‘观澜’二字确有境界,这般普通的枣木扇骨,本公子还嫌寒碜呢!”
说着将银票又往前递了递。
杨炯听得“亓官遥”三字,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故作惊讶道:“公子莫非是定远伯府上的?”
“正是!”少年挺直腰板,满脸得意,“本公子袭着归义县男的爵位,亓官遥便是大名。怎样,这扇子卖是不卖?”
杨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不接银票,反而将折扇合起,在掌心轻敲两下,长叹一声:“不瞒亓官公子,在下荥阳郑氏偏支,单名一个禾字,家中做些瓷器生意。
此番来金陵,原是想拜谒梁王,谈谈漕运供货的章程。奈何门路难寻,在王府外转了三四日,连个通禀的门房都搭不上话。”
说着又叹一声,“这扇子虽不值钱,却是离家时家父亲手所赠,嘱咐我‘见微知着,观澜识海’,莫要辱没了郑氏门风。如今生意无着,倒要先卖家传之物,实在惭愧。”
亓官遥听了这番说辞,面上倨傲之色稍减,打量杨炯几眼,点头道:“原来你是荥阳郑家的人。怪不得谈吐不俗。不过……”
他拖长声调,“梁王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莫说你一个偏支子弟,便是郑氏家主亲至,也得按规矩递帖子候见。”
杨炯听了,故作郑重道:“在下岂敢奢望面见王爷?只是初来金陵,人地两生,若能结识几位当地贤达,指点门路,便是万幸了。”
说着抬眼看向亓官遥,语气诚恳,“方才听公子谈吐,必是见识广博之人。这扇子上的‘观澜’二字,正合公子这般能观大势、识大体的人物。在下愿以此扇相赠,只请公子指点一二门路。”
这番话既捧了亓官遥,又将赠扇说成是风雅事,听得亓官遥心头舒坦。他虽是个纨绔,却并非蠢笨之辈,家中长辈常教导“多个朋友多条路”,眼前这郑禾谈吐文雅,又是荥阳郑氏出身,结交一番未尝不可。
亓官遥装模作样沉吟片刻,方道:“也罢。本公子看你是个懂事理的,便指点你一条明路。”
他接过杨炯递来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摇头晃脑念道:“‘见一澜则知江海之浩,察一微则知天下之势’,好意境!不过这扇子上的气象,确实不是你能压得住的!”
他将扇子收好,插在腰间,这才笑道:“今日家姐在沧浪楼举办诗会,江宁府府尹的千金、都监公子、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家的少爷,还有不少豪商巨贾的子弟都在。
本公子带你去见识见识,若能攀上一二关系,疏通门路岂不易如反掌?至于梁王那边……且缓图之。”
杨炯点头轻笑,略一拱手致谢:“多谢指点。”
亓官遥受了他这一礼,颇有几分得意,转身便在前引路。
青黛跟在杨炯身后,看着亓官遥那摇头晃脑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哼道:“那扇子可是王爷亲手题字,王妃亲自挑的扇骨,就这么给了这纨绔子?他也配!”
“莫恼。”杨炯轻笑,声音低得只有二人能听见,“今日给他,来日他自会恭恭敬敬还回来。金陵这潭水深得很,咱们‘猛龙过江’,总得先寻个引路的‘地头蛇’才是。”
这般说着,杨炯已缓缓踱了几步,举目向远处望去。
只见那梁王府殿阁峥嵘,飞檐叠翠,映着西斜的日头,琉璃瓦上泛起一片金粼粼的光华,恍若游龙抖甲,耀得人眼晕。
近前长街上,车轿辗转,马蹄声碎,人流如织,混杂着吆喝声、笑语声、銮铃声,烘烘然汇作一片暖尘。
正是:
龙盘虎踞气象雄,江声万里来长风。
雷霆欲震乾坤动,云雾初开日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