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道士于国神观中雨中步履稳健,淋水非显狼狈,更多几分俊美。
散场之后,朱语仙上前与诸位道师请礼。邀杨暮客入宫一叙。
飞舟起,雨声不停。这世间于此寂静。
室内杨暮客一句不言。
此时他恪守俗道规章,行科之后需是慎言,否则就要漏炁。凡人与神灵相交,此时一言一语都可扰动天机,生气运之变。若开口言语,恐还会惹了禁忌邪祟。
街面上因暴雨无人,窗后的女侍卫只能听着雨水刷洗屋脊打发时间。
不多时,飞舟停于宫内。安排杨暮客前去养性宫。朱语仙这小丫头又随着女官,前往中宫去请贾小楼。
三个时辰过后,杨暮客终于开口饮茶。
瞧见女帝携人来访,贾小楼和朱语仙亦在其中。他从窗前离开前往门口等候。
女帝朱捷换了冕服,只着一身宫装。贾小楼仍穿着监察院官服。
小姑娘朱语仙换了一身素白道袍,脑袋上包着两个冲天鬏。项上挂金环白瓷小锁,釉质下尽是祝寿贺词。手腕上拴着红绳,红绳头坠着国神观的平安符。
杨暮客低头一寻思,便从袖子里掏出掏出一块玉片,金刀咒的敕令封存在内。上前一把塞进小丫头手里。
说是来给朱语仙讲课,但那小丫头被请到外面的书房去了。
养性大殿正房只剩三人。
杨暮客开口第一句,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朱颜国,有邪神作祟……”
小楼不应声,她不管神道之事。她化为凡人,只管自身合道。于她眼中,以人道大势碾过去,任何阻挡在前皆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轰隆隆雷声响,蔓延远走。杨暮客心有感应,京都周边的淫祀香火已然散尽。
朱捷上前一步,“国师莫要说笑。朱颜国千百年来,守在朱雀行宫边上,有何邪神敢犯?”
杨暮客再次看向贾小楼,但贾小楼只是笑而不语。
他伸手揉揉眉心,“贫道想请人道法剑……”
朱捷愕然,“您这话该是在国神观说啊。此时与朕和昌祥公说来何用?”
贾小楼干脆了当地说,“没有!人道法剑要汲取人道气运,我这没有香火给你驱使。官祀以外,今日之后都将取缔。你若是想求情,本官有法无情。”
见小楼如此决绝,便是女帝都压不住她。杨暮客只得讪笑一声,“臣只是想为昌祥公分担一些……若是没有,那贫道自己想辙。”
屋中三人有说有笑,小楼轻言今日斩了多少贪官,贬谪多少污吏。
不多会儿杨暮客便去书房给朱语仙去讲经。
贾小楼用金刀将朱颜国的旧史刮得干干净净,必然会有邪祟寻来,欲求在其上重新书写留下痕迹。
昨夜杨暮客去了刘炫那处。此后恍然大悟,定然有人刻意引导。否则一个凡人,如何能够汇聚与他犯冲的香火。但他找不见源头,只是想劝贾小楼,莫要杀了。杀得越干净,那些邪神引动人心就越方便。
所以昨夜他说要杀。杀干净阴司的陈腐,杀干净世上的妖孽……昨夜归程,本想着行科之后可领神将巡弋。但贾小楼不肯。弄出一句,不论男女,大杀特杀!
他方才屋中之言,乃是退而求其次。需请来人道法剑,方能干涉凡俗。便是想借来些许气运,帮着小楼解决问题,解决她那木秀于林的张扬之态。但小楼又否了。
想着淫祀遍地……其实类似场面他见过……与罗朝玕神是一套东西。让神种潜入人间,诱惑人堕入邪道。只是这次手段更隐秘。
正法教治下,自然该是如此。朱雀行宫之畔,邪神自当收敛。
可越琢磨越不对劲!
夜里杨暮客和贾小楼受女帝款待,他默默地看着小楼。
很多事情串起来,便再简单不过了……
朱颜国万里疆土,一座宗门不留。
朱雀行宫再不差遣外出行走。
太一门藏在幕后冷眼相待。
正法教一直没有人出面。
唯独他一个上清门弟子屁颠地跑来帮着小楼姐撑腰。只凭人道和朱颜国神道,又如何能照看如此多人口,这般多精灵……
以穷举法,他终于看透了此间门道。自知已经走对了第一步,那便是扩大神道影响,将敕令交给朱明明。
此物是师兄给他,他再转交……心中不由得感慨,还是自家的兄长知道疼人。
他已经明白了小楼姐为何一点情面不留,为何一丝权力不放。她好难啊……
夜里杨暮客穿着一身单衣来到窗前,看着雨后晴空。
朱语仙隔壁睡得正香,能听见小丫头磨牙声。
朱明明领着那一众神将前来复命。神国洞开,杨暮客脚步悬空,一步步穿窗而去。进入神国,他欠身一揖,“想来多年为了应付贫道师兄,国神大人辛苦了。”
朱明明一副市侩姿态,挥挥手,“上人哪里话。”
杨暮客直抒胸臆,“国神大人,贫道敢问这朱颜国六丁六甲之命者,都何处去了?”
“除去召岳宫壶枫道人领走一位,如今都各安天命,生老病死。无一人踏入道途。”
杨暮客听后追问,“他们不曾入朝为官?此等命数之人,天生聪慧,气质超群。想来能为我师兄所用。”
朱明明咬了下嘴唇,“昌祥公掌权之后,考绩严苛。这些人既能为公所用,亦能为他人所用。遂君顺其自然,并未刻意挑选。”
“今夜之后,贫道会住在那养性宫中。借皇族气运,借人道气运。与国神一同巡视,找出邪神踪迹。不知国神以为如何?”
“上人想调理阴阳,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祭酒殿下如今合道在即,需一甲子安宁。您又岂能时时前来照看?堵不如疏,由昌祥公独自处置才是正着。”
杨暮客龇牙一笑,“朱明明……”
这彬彬有礼的小道士混不吝地喊她真名,将她说愣住。
杨暮客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贫道两年前支五十年寿,改了一番因果。这因果,至今也没消散。朝中大臣百余人,禁宫侍卫女官不计其数,皆有你来迷魂施术。这样的因果,不算小吧。”
朱明明此时再没了悠闲姿态,“上人说得不错。”
“好!贫道为了解开凡俗因果。在师兄合道这甲子内,助她提防邪神。当年合悦庵企仝真人差遣几个神官,便能平息邪神阴谋。贫道不信你不如企仝真人。更不信有我相助,还解决不了这世道变迁!”
朱明明瞧见上清门紫明目光坚定,自然知道该应付下来。但……
杨暮客如何不知朱明明心中疑虑,“你想登岁神殿成就鬼仙?遂不敢招惹过多因果?”
朱明明倒抽一口凉气,可不能让这位爷继续说了,再说他怕是能把太一门,正法教都牵扯进来。
“上人!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
杨暮客伸手一掏,拿出一方青铜锭。继而一手掏出自己的天地文书。在师叔归裳山中修行,他自然有归裳的联系方式。传音告知心中所想。
归裳笑他多情累赘,心难清净。但还是帮他炼了一本天地文书。此文书乃是私用。而非岁神殿下放的神国制式文书。
递给朱明明,“此物只可联系我,有合道大能的法力作保,别人拦不住消息,也不知你何时何地传讯。我要保贾小楼凡俗此生平安,直到她洞天合人道。她说过一甲子!这一甲子之内,不管贫道多远。只要你传讯,贫道必然全力赶来。你。我。她。从此休戚与共!朱明明,你敢应下吗?”
“小神多谢上人施恩!”
朱明明自此一揖,杨暮客看世界的眼光变了。
他何故要在乎小楼的想法?支寿五十年匆匆赶来,他不也没问小楼姐么?那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今夜,我等便是巡视第一遭。邪祟沿着贾小楼修建官道蔓延。那我们就先查官道!走!”
朱明明开神国通道,二者甩神将一路幻光疾驰。
刘炫已经被刑部缉拿领走。此人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看似站在台前,却未曾引起神道反噬,更不曾引起监察院注意。所以只是网点源头的假象。
从神国甬道离开,他俩站在被砸烂的神龛前头。杨暮客开天眼,一缕金光射出。深夜之中紫气东来,虚幻的白日匆忙景色一一浮现。
一个老道士絮絮叨叨,指点他们在何处修建神龛,如何敬香礼拜。
有趣有趣。
杨暮客才发现这神龛方位在西南,敬香竟然用的是水鼎。这怎么能是给人敬香火,若是换一套唱词,这就是迎社稷神的手段了。他们是用这无人收敛的香火勾引当地神官。
“朱明明。你竟然没瞧出来他们这是利诱你的部下?”
国神面色尴尬,“如今西南通海,灭南枭国之后领土骤然扩大。小神照顾新增领土都顾不过来。至于神官,不曾短了香火,谁曾想会有这等腌臜之事。”
杨暮客手中掐诀,口念敕令。以天眼看见是谁人作祟,如何能逃得出他的法掌。大手虚空一抓,抓住了一根细线,法力顺着细线而去。嗖地一声,一个老头子被抓到国神面前,一脸吃惊。
“上人。此人非是我朱颜国人。”
杨暮客背着手居高临下,“来朱颜国几年了?”
“老道我……”此人开始眼神涣散。
死了。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非是朱颜国人,那就是通航之后才来。且看贫道本事。”
他腰带金光一闪,与中州麒麟元灵大神意念相通。
这老道士魂魄并未被中州收走。定然非是中州来人讨生活。
“继续往前,看看还有多少神龛,还有多少这样的邪神神种潜入世间。”杨暮客话音一落,手掐六丁火,将这老道士烧个干干净净。
继而他大手一挥,一根灵香飘到官道外的村庄里。社稷神门前多了一支香。
“莫被那神龛引诱。这香火我都不收,尽是腌臜意念,你又眼馋个甚?贫道给你!”
随着朱明明继续往南,一路驰骋,一路捣毁。
距离海岸越近,这些淫祀便越多。二十多个神将,只是铲平了京都周边的香火供奉。谁能料想此处已经被侵蚀到这等地步……
杨暮客龇牙打量朱明明,“这便是你说的心怀新占领土?”
朱明明亦是怒目圆瞪,“小神分身乏术,的确疏忽了。”
“算了,不怪你。这地方才打下来几年。如今还要靠着袁母她们军威震慑。神道有所不查,情有可原。但此路沿着官道,却让我师兄一无所知,着实耐人寻味。谁家地盘?”
“正是袁母。元帅与昌祥公达成合作,保证陆路畅通,方便海贸……”
小道士噗嗤一笑,“她真心的?大晚上,定然在做梦,我俩进去瞧瞧?”
朱明明拉起杨暮客的手,嗖地一声直奔镇南元帅府而去。
一方良田之中,一个壮硕女子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粮食。她就好似一个老农一样,也不管日头正盛,就是埋头做事。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田埂上只有一壶水,一篮饭菜。
朱明明和杨暮客坐在车辇里从旁路过……杨暮客抽抽鼻子,没有闻到一丝邪性。
啪吵到袁母,杨暮客凑到朱明明耳畔小声说,“这位大功臣,看来心累了……”
朱明明听后要下车问个清楚,但杨暮客拉住她摇摇头。
“非是她,既然她心累了。就由她去……一人率兵谋算数十年,青春尽数献给朱颜国。一场好梦,何故毁了呢?”
朱明明便领着杨暮客驾车离开。
从袁母梦中出来,杨暮客鼻子好用。走了一阵儿便闻到了邪祟的味道,他可太熟悉了。这是恶鬼怨念作祟……
腰间清净宝剑噌地一声出窍,直奔那恶鬼而去。
然而恶鬼竟然警觉,逃之夭夭。滋溜钻进地脉之中,奔着大海而去。
又是海中邪神……此番做法像极了那玕神的手段。但玕神和他因果忒深,岂能毫无感应?
一路来至那恶鬼宿眠的地方,是袁母的副将。既然知晓是谁,后面好办,由着人道官方处理便好。
走在城外,杨暮客看向大海,猜到些许因果。
天妖……邪神……修士……恶鬼……
洱罗真人,又是与你相关吗?
“今日便到此为止,贫道心中有数了。这是外海来的邪神……在那南枭国已经渗透已久。你这国神啊……”
朱明明面色坨红不敢应声。
人间还有许多淫祀,都是供奉在自己家中,路过一户商贾。杨暮客眉心直跳,有人把他的背影替换了原来的神像。一缕缕香火竟然与他相关。
他也不管许多,直接抖开镇魂符,对着里面已经被他封了十几年的女鬼说,“想出来透气么?”
“道爷这是什么话?您罚我在这楼中反省。里面妖精血肉都吃光了,也不见您理会。”
“让屋里头人做噩梦,贫道便给你一缕香火。此地乃是朱颜女国。女子当家……”
“女子当家?!哦对。是有这么个地方。您来此快活风流?”
“休得话多!如今贫道已经距离证真一步之遥……进去让里面的人做噩梦,贫道赏你香火。”
镇魂符的楼门洞开,一股阴气儿飘出来。
女鬼瞧见一旁的国神朱明明,云雾恍惚一下,好悬尽数消散。她老老实实钻进人家里去窃人阳气,唬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