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咱们夜里住的那空庙是个鬼宅。”
蔡鹮站定冷冷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梦那学堂。便是鬼读书写字的地场。都是不作孽的老鬼,不妨事。别怕。”
蔡鹮咬牙铆足劲拿着杨暮客的背敲大鼓。
“你有那平地起高楼的本领,偏偏领着我住进阴宅。”
杨暮客哎哟哎哟地跑几步,“你如今也学来了本事,煞气都不怕,寻常小鬼还怕他作甚。”
二人嬉笑间走着,顺着云雾下山。
昨夜春雨收歇,缕缕阳光破雾,林中虫鸣阵阵。
一片空地上残垣断壁狼藉。
三百年尔,时光荏苒。这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些许墙埂,说着宅院里的荣华。
蔡鹮问杨暮客,“知晓这里是哪儿么?”
杨暮客轻轻摇头,“没问。”
“为啥不问?”
“那些鬼,不随阴司离去。眷恋土地,问这里地名,一怕惹他们伤心事,二怕勾出亡后怨念。自然是不问为好。”
蔡鹮听了杨暮客的话,四处打望。
日升之后,云雾散去。这破城已经荒草丛生,时不时有野兽钻过。
看来人之居所,已经变成了野兽巢穴。
俩人沿着荒草走,脚下的路却是青石路,石缝间长出来的草四尺高,石坑里的水映天明。
大一点儿的水坑,杨暮客便牵着蔡鹮的手跳过去。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躺倒的门匾。门楼已经塌了,只露出一个字,“刘”。
杨暮客的手背在身后,捏了一个三清诀。
运转《上清太一观想法》,一丝丝气运从牌匾上剥离。化作一根丝线飘摇着。
一点点声音入耳,杨暮客知晓了些古往今来。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故事。
刘家有一位内官在宫中,伺候圣人。背后的山也曾是名山。诸多文人骚客留诗书。
圣人死了,内官倒台。
名山惹了污名,地方官被拉去郡城听审,抄家夷族。刘家反而没倒,但因这秽气地方,就搬迁了。
杨陆陆跳井了,刘荃听闻噩耗病死了。那个小娃娃是家中逃难忘了他藏在柜子里。老书生是被捕快打断了腿,晚上冻死了。
是没大灾,十七个鬼,个个儿都是人祸。偏偏他们没做错什么,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啊。
小道士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冥纸塞进蔡鹮手里,他则拿着一个木鱼。邦邦敲起来。
“小小的纸儿,它四四方方……草木灰浆造了纸张。若问这纸有啥用?平生苟且没录上,浮生梦,名也没藏。白纸黑字儿写沧桑。尔等命亡我祭奠,拿它做了宝钱,送四方……”
府衙的后院里,杨陆陆在井旁梳头。
一阵春风吹过,树花飞舞。刘府的杂院儿里,刘荃拿着一本书正在苦读。
老书生背着书箱进了府衙,四处吆喝着,自家官老爷却不应声。
小娃娃从柜子里爬出来,大声喊着妈妈。
日游神骑着阴风来了,“紫明上人,是否现在就把这些野鬼接走?”
“早为什么不接呢?”
日游神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杨暮客叹了口气,“他们本就不愿意走……现在来接,也晚了。这好山好水好风光,总是没人也不应该。你们城隍衙门差一个鬼差过来,倘若有人记起了这地方。把山门路打开,也让这些鬼莫要吓着来人。再有三百年,谁能说它不是一个丰田沃土之乡?”
“小神这就传讯给城隍衙门,请上人稍候。”
蔡鹮静静地看着杨暮客空地上说话,她撒光了纸钱。脚踩罡步,起阵演法。
这俗道坎水之法,治水符,通导阴阳。
青石板上的水坑波光粼粼,开始抖动。半空的炁脉落下,招蜂引蝶。花香与草香扑鼻,哗啦啦,淤塞的沟渠通了。污泥和碎石顺溜而下,清泉叮咚响。
纸钱落在水中,化作灵韵碎片,飘荡进了阴间。
大风顺着山坳爬上山,将这灵韵尽数吹进空庙里。
杨暮客耳听那小娃娃的朗朗读书声,听见老夫子呵呵笑着。
他架起云头,带起蔡鹮不再停留。
云头上,蔡鹮问杨暮客。
“相隔两座山,都这么惨。你还说什么前三百年,后三百年。哪儿有什么好风光?”
杨暮客叹息一声,“还是有的,阉官弄权,只是人间风气不正,又不是风景不美。”
“来时候的那座山,可是因为官窑都伐秃了……方才那处兴旺过,那官窑也难免不会落得同样下场。我看那胖子功曹首当其冲,定要被抓去当个替罪羊。”
杨暮客啧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眼光长远些……”
“哼。我就是俗道,是凡人。又不似你这修士,长生久视。岂能长远?”
杨暮客嘿嘿一笑,指尖一点灵光戳在蔡鹮额头。
“修道呢。俗道也修道。何故这般小气。心宽些……对,深呼吸!”
蔡鹮鼓起胸脯大喊,“杨暮客!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杨暮客则一动不动,抿着嘴一点点把手拿回来,“贫道正经的很。带着你来云游天下,总比精舍枯坐要强。你虽修全真,但并不阻你世间留名。蔡鹮。你若名扬千古,与我这长生久视有何区别?”
蔡鹮不吱声了。
杨暮客领着她乘云飞了百里也用尽了法力。停住脚落在了一条大河边上。
“我跟着你,怎么能名扬千古。你这人做好事从不留名,但凡演法干涉人道,就要用障眼法把人蒙了,要么不留痕迹,要么弄成神明显道。”
“你这聪明姑娘,好好想想。开悟!要开悟!”
蔡鹮甩甩胳膊,恨恨地跺脚。
“我没你这大少爷这般聪慧,什么开悟?你领我下山了却因果还愿,最终还不是为了修你那长生妙法!我蔡鹮不蠢!大少爷,我已经出家修行。你若不来吵我,我也就要把你忘了。折腾我作甚!”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弯腰站在她面前。
“常伴青灯太苦了,我希望你能学我一样,行走天下闯出一番名堂。不因你是女子,也不因你家乡何处。天大地大,该有你彰显本领的地方。让人记住你,我修上清大道,非是太上忘情。咱们依旧且行且看。”
来到人世间,请船家摆渡。
船家在船头摇桨,“客官。您两个道士,去北面大湖作甚?里头都是妖精哩。”
杨暮客便答他,“贫道是要北上寻亲访友。”
船家嘿了声,“尽糊弄我这老实人。要不是有咱们国境边上的狩妖军挡着,妖精是要入人国吃人的。您去北面寻亲访友,您难道还是妖怪不成?”
“贫道是正经的道士。我身旁这位坤道更是受箓的全真道士。船家可莫要胡言乱语,惹怒我这道友,她要把你丢到河中去。”
“哟。那感情二位厉害。想来能住在妖精藏身之处的亲友也定然非同凡响。”
杨暮客得意地笑着,“那是。”
途中蔡鹮依旧是一言不发,她的沉默让那船家觉着背脊发凉。生怕如那小道士说的,一言不对忤逆了这位坤道被她丢到河里去。
杨暮客靠在船舷上,看着窗外。用手轻轻敲敲窗框,一头老鳖浮上来。暗中催浪帮着船家行船。
河中央隐隐有一条黑影。
小道士传音给它,“水云山该怎么走?”
“启禀上人,小神不敢随意指点。”
“理由?”
“水云山是不显世的宗门,从不行走凡间。虚无缥缈,又岂是我等小龙敢置喙的?”
“多谢作答。”
杨暮客两指间出现一支香,咕噜噜沉到了河里去。
待到了岸边,再随手一挥,也有一炷香敬给那头老鳖。
登岸之后,蔡鹮闷头往上走。杨暮客则站在原地没动。
蔡鹮走了一半回头,“你站那作甚。”
杨暮客甩着膀子噌噌跑上去,“还当你不会说话了呢。你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走那般急作甚。”
哼。蔡鹮赌气瞪他一眼。
杨暮客唉声叹气地说,“我啊。就是把你惯坏了。你当婢子那时也不曾打骂,你当了俗道我也教你修行。”
“你欠我的。”
“行行行。我欠你的。咱们往西北走。”
蔡鹮翻个白眼,“见你河中敬香给河主,可是问明白道路了?”
杨暮客摇头,“只能感应自己的机缘,机缘在西北。那就往西北走。”
这河港城镇很大,走了一会儿,蔡鹮看着一家餐馆站着不动了。里面有个老头迎来送往,完全没注意到门外的两个道士。
餐馆招牌上写着侯厨。
“你家里的?”
蔡鹮摇头,“远亲,而且我如今叫蔡鹮,不姓侯。当年把我塞进蔡家,又被踢进宣王府。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也跟他们没有半分关系了。”
杨暮客啧啧称奇,“看来那宣王也不是多心狠手辣的人。能让你本家逃离中州冀朝,来这万泽大州谋生活。船资不菲,还能置办家业。若他当那冀朝圣人,许是一个仁君。”
“你见过那宣王么?”
“见过,他也改姓了,如今姓李。”
蔡鹮撇嘴,“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杨暮客拽着她继续往前走,“他都造反了,能是什么好人?但要想当圣人,纵然一肚子坏水,也都得憋回去。所以啊,贫道当时管不了,现在就更不想管啦。”
走了一段路,杨暮客忽然说道,“等我再遇见那叫李召都的,就把他杀了。”
蔡鹮皱眉,“杀他作甚?”
“了因果。”
蔡鹮无所谓地嘟囔,“你又胡闹。”
“不是胡闹,我上清有三训的。”
走出城镇,杨暮客掐算他与姬寅的因果。待一夜过后,杨暮客法力充盈,载着蔡鹮乘云而去,直奔正北。
飞飞停停。三五日。他可不敢直接掐算卢靖真人方位,姬寅的方位又不停变幻。
杨暮客也稀里糊涂,只能跟着方位走。
季春廿八这日,他俩终于来到了一片大湖前面。
水云山在万泽水系深处,此地四五里一汪小水,千百里便是一个海子。
条条河水相连,妖精鬼怪潜藏不计其数。寻山门的途中免不得要动手动脚,不长眼的,就打杀了。打不过的,报了名号请来岁神……赶紧跑!
若问丢名声没?那定然是没有。
哪有打不过还不准跑的道理?跑了就不丢人。跑不掉才丢人。
可多亏了宗门派发的道衣法宝,三番两次都是法宝救命。筑基小辈儿领着一个凡人闯进了妖精地盘上,杨暮客那时才叫苦不迭,心有悔意。
但是面对此时的一片茫茫无尽的淡水之海,杨暮客坚持下来了。
一肚子牢骚换来一声大喝!
“呔!”
怒喝完了杨暮客理理衣袍,开始掐诀踩罡步,口中念词召来水系神主。
“小神参见紫明上人。”
“劳烦神官走一趟,帮贫道传信给水云山山门。言说上清门紫明上人前来访道,探视亲友,望道友前来相接。”
“小神领上人法旨。”
不多时,云中浮大船。
这船不是世俗中的飞舟,而是一艘战舰法宝。法宝飞过之处撕裂虚空,幻象重生。
一个修士独立船头,身着玄黑道袍,胸前与肩襕团绣浪花云纹。
只见宝船停下,那人飞身下来,“晚辈慕甄,参见紫明上人。卢靖师祖前两日还念叨,说不日便有贵客来访。”
“慕甄道友免礼,贫道此行乃是下山还愿。心中惦记着卢靖真人半路指点,还有姬寅小友修行如何。贸然来访不曾提前通报,是贫道莽撞了。这位是贫道的随行道友,蔡洱。是一位全真俗道。是贫道的有缘人。”
“上人请登船。”
杨暮客拉起蔡鹮的手,驾云而起,落在宝船之上。
船上几个小道士,挥舞令旗,海面水炁排开,结成一座大阵,这艘宝船竟然开始穿行来湛蓝的微光之中。
慕甄来至杨暮客身侧,躬身揖礼后言说,“我水云山,善制器,与多家宗门交好,但也难免惹上因果。遂避世清修,若非情况特殊,门中人很少离开水域。宗门掩藏在水火相济的坎离大阵之中。上人可不会如在乾云观一样,那般轻易破阵。”
“诶。贫道这回是探亲的,又不是闹事的,破你宗门大阵作甚。再说上次不过投机取巧,道友可莫要夸我。”
慕甄噗嗤一笑,谁夸您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