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乘云带着蔡鹮。
在他面前,是一条笔直的路。
他手中掐算,自己的因果就在两万八千里外。往东北偏东,日行千里,二十八日便可抵达。
一路六年许,二十八日很短。
但很可惜,他带着蔡鹮。
蔡鹮可不能一直在云上飘着。杨暮客他自己都还挨不住罡风,更何况蔡鹮这细皮嫩肉的女子。单是太阳曝晒,都能将她晒死。
傍晚杨暮客带着蔡鹮只飞出了六七里,俩人就落地了。
蔡鹮问杨暮客,为何不与季通作别?
“他啊……”杨暮客面上多感慨之色。
“他是个离火命。带来元胎之南,离位之北。对他命数来说,是好的。时运现在已经在他这边了。但贫道是个木命,他这火遇着了木,便要追上来,不依不饶。所以他说认命之言,一个字都信不得。我之前与他说了几次,他该是想通了,就莫要再去勾他心火。等他怒消了,自然就能想通。”
“可您还是太无情了。他毕竟忠心耿耿……”
杨暮客尴尬一笑,再没言声。他心中也是有愧疚的。
前两日把匪寨拿回的财物还给季通,杨暮客已经看见了季通的上限。在中州,在西耀灵州,他是人屠。但在这灵炁丰沛之地,在这妖精多如牛毛的地方。季通能耐终归有限。
此处虽不是善地,但机会却无限。这个脑子里只有筋肉的夯货,当意识到自己武力再无优势,再不能逞能的时候。他会自己去寻找出路……因为上限是能突破的。
中州渡海来万泽大洲谋生者,不计其数。他们能活下来,杨暮客相信季通亦可做到。
杨暮客拉着蔡鹮走在大陆上,披星赶日。遇一城,购二马。入阴司,交道牒。
再入京都,骤雨放晴。
马蹄踩在水坑里,倒映着街边店铺,蓝天白云。
蔡鹮此时穿着杨暮客的衣裳,是个小道童的打扮。她背着拂尘,杨暮客还用朱砂在她额间点了一个红痣。蔡鹮则自己动手把弯眉修直。这一下,好个英气不凡的俏道童。
这一颗红痣是有说法的。杨暮客筑基后没了俗道符箓手段,便留下自己的法力帮蔡鹮镇守灵台。让她免了遭受灵染。
找个酒楼打尖儿住店。好菜吃上,不喝酒。
晚上杨暮客开阴门去了阴司交道牒,归来看见一群膀大腰圆的女兵把酒楼围了。他拽着蔡鹮就跑了,可惜了那几百文钱。
“少爷跑了作甚?”
“白日里咱俩露了脸儿,不知是哪一门的贵人要把咱俩逮走了填房去。”
夜里宵禁,杨暮客扯着蔡鹮躲进了国神观去。这帮人总不能搜城,还搜到国神观来。
杨暮客胆儿大,第二日又去酒楼把马讨回来,俩人骑马沿着官道跑了。
这一跑,跑了三天三夜。
往北,一路向北。因为东边是沙漠,去过一趟那苦楚地方,杨暮客自不会从那儿走。
更何况朱雀行宫想来就在茫茫沙漠之中,杨暮客不会自讨没趣,招惹因果。
可惜胯下马儿不是巧缘,巧缘终归是小楼收下的马妖。若是乘它,想来早就跑出朱颜国了。
孟夏初六,终于抵达了朱颜国边境。
女校官提醒俩人,外头可不太平。朱颜国只打到这里,是因为外面就是妖国遍地的世界。两位道长要小心则个。
远离了人道世界,树木茂盛,生机勃勃。灵炁运转处于无序之状。炁脉七扭八歪,泥土香到发臭的地步。
蔡鹮捂住嘴,胃中反酸,坏笑着嘀咕一句,“莫不是有了?”
杨暮客好悬摔下马去。
他赶忙说,“这是尸臭味,人闻了必定作呕。天性如此。”
腐草味,尸臭味,青草香,百花香。无数种复杂味道集合,直冲脑门。蔡鹮额头的朱砂痣灵光闪闪,帮她抵御侵袭的灵炁。
走了没两日,便遇见了一个妖国。
是一个狐国。
地方不大,比昌祥镇还小。住着百来妖精。狐妖吃肉自然不会有太多妖精聚集。否则肉便不够分。
几个小妖精跪拜着将道士请了进去。
杨暮客惊愕地看着里头有一个凡人。那人头上包着混元巾,穿着一条素青大褂。
“小生恭迎道长,恭迎坤道。”
杨暮客皱眉,“您怎地知道她是坤道?”
“是小狐狸说的。”
“听得懂妖精说话?”
书生摇头,“听不懂,但猜得到。我在此已经八年已久,代女帝来此布施教化。”
“不怕灵染吗?”
“多亏狐王照顾。”
杨暮客领着蔡鹮去妖国做客。书生给杨暮客介绍了风土妖情。朱颜国与狐国为邻里,自是要相亲相爱。女帝雄才大略,安定周边诸国,不论人与妖,差外使文书,兴文教,通陆路。
“为何?”
“为剑指南枭。”
“这等事情你竟知道?”
“必须知道。我等都是女帝门生,忠贞不渝。为女帝之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暮客语气轻佻,“可那朱颜国尽是女子做主。”
“不。朱颜国历来都是能人做主。只不过,当今男子还比不得女子。学生远走,既是布施教化,也是保命于外。待有一日女帝号令,便会归于朝堂。”
“若没有这一日呢?”
“那便等着来人接班,总会等到那一日。记得您说过,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大可道长……”
杨暮客眼光锐利,凝眸看他,“我这应是悄悄话来的?”
“大可道长当真以为神道与人道毫无纠葛吗?”
杨暮客抬头看看天,不知那个游神嘴碎把他这些话传了出去。
这书生又跟杨暮客讨论些道理。说什么,己不因外而变,当岿然不动。又说己不变外定生变……
杨暮客晓得很有道理,却只当耳旁风。休息一日后,便从这妖国离开。他们前脚刚走,一个真人修士踩着庆云从妖国离开了。
路上杨暮客沉默不语,蔡鹮见他兴致缺缺便问这问那。他也没露出不耐烦,好好作答。但依旧心事重重。
终于,蔡鹮问他,“少爷您到底在怕什么?”
杨暮客皱着眉,“若我干的事儿都在凡间传开了。等着某一日,某个好事者写了本书,把这些事儿供大家取乐。我这算是干涉人道吗?”
巧了蔡鹮肚子咕噜噜响,便说,“修士不吃饭吗?修士饿了肚子去下馆子,吃了饭付了钱,算是干涉人道么?”
杨暮客拍了下自己脑门,“就当我是杞人忧天吧。”
途中,他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掐着唤神诀始终不曾松开。
再走没几日,两匹马都生瘟死了。毕竟是凡马,来到这灵韵充沛的野地里,活不了。杨暮客咬牙切齿,想着逮一个妖精当坐骑代步。
给这两匹马挖了坑,埋完了还立个碑。无字碑。
走没多远,蔡鹮就磨出了脚泡。
杨暮客把她驮着翻山越岭,这样还快些。蔡鹮趴在他肩头,若起了性子就拨弄下他的头发。杨暮客则拍她一巴掌,让她老实些。
“少爷,你说你跟我缘分未尽,那是什么缘分呢?”
杨暮客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你叫声夫君我就告诉你。”
“婢子配不上呢。”
翻过几座大山,来到了一处平原。青青草原中,一弯蓝水静静流淌。这条河太宽了,巧了还与一条炁脉连着。杨暮客驮着蔡鹮飞不过去。因为灵炁太浓郁了。
如此宝地却无宗门,杨暮客不禁感慨暴殄天物。
“今儿本道爷带着你骑一回龙。”说罢他掐唤神诀,呼来了六龙护法。
“我带着婢子,不方便从炁脉经过。劳烦诸位助我渡河。”
六龙拉辇是乘不得凡人的,蔡鹮的气运不够。若把她塞上去,就如同小楼给那昌祥侯男配敬茶一般,定然暴毙。
让女子骑他们,六龙瞬间皱眉。
杨暮客也瞧出来龙种护法不乐意,继而直接把蔡鹮扛在肩膀上。
端玉先生这才站出来,“小龙是海中将军,善御水,诸位兄弟都是陆上的护法,这回就由我来帮着上人渡河。”
话音一落,端玉先生白敷化作一条金龙,在半空兜转几圈,排开了浓郁的灵炁,停在河畔。杨暮客便纵身跳到龙背之上。
龙种破浪而行,不过须臾便将杨暮客二人送到了对岸。
入夜之后,杨暮客该是入定打坐之时。他将两柄宝剑解下,放在了蔡鹮身旁。
“我纳炁之时,灵炁汹涌澎湃,要走得远些。你今夜不要离了此地。两把剑在此,化作阴阳大阵。比贫道弱的,进不来,与贫道修为相仿。要花些时候……”说到这杨暮客沉吟一下,“比贫道强的,贫道也保不住你。”
“婢子晓得。”
杨暮客就此踏云而去,飞到山头上。
定坐以观想法望星空。
以朱雀宿三辰为方位,引炁入体。万泽大州星空朱雀星宿远比其余四象星宿更耀眼。遂他定下方位后,引来的灵炁远超以往更浓郁。
寅时二刻,杨暮客理炁完毕,全身法力尽数收进窍穴之中。他似是在等什么……呆呆地看着星空。
果不然,林中沙沙作响。他冷冷地看向漆黑的树林。
蔡鹮背着拂尘抱着两柄剑走出来。
看到来人身影,杨暮客柔声去问,“累么?不是告诉你,要留在山腰上。”
“婢子一个人怕。您坐那,光明闪烁。我也不知怎地就追过来了。”
杨暮客便伸手拍拍石头,“过来一起坐吧。我已经纳炁完了……”顺手一挥,将留在半空的灵炁尽数打散。
躺在杨暮客怀里,蔡鹮似是终于踏实了。睡得很香。
第二日下山,杨暮客抽剑断了一棵树,推进下山的大河中。他抱着蔡鹮的腰就这么顺流而下。
丫鬟疯了一样嘎嘎大笑。
杨暮客亦是不禁莞尔。好像行程路旁里,藏着的巨大阴影不存在了,让小道士有些许喘息的机会。
蔡鹮那俗道之术也不是白学的,半生半熟地掐着坎字诀,控水调整树干方向。到了岸边,杨暮客笑着问她,累不累?蔡鹮只是羞赧地摇摇头。
自打出了朱颜国,越走越慢。两万八千里,已经过去了半年。他们才走出去六千多里。
这时又遇见了一个妖国。
是一个蛙国。
这蛙国凶得狠,杨暮客绕路而行。半路斩了两个斥候,不得已招来了护法神,保他一路安全。等出了妖国范围,护法神才重回神国。
没了玉香做餐饭,杨暮客纳物袋中的食物已经吃光了。小楼的秀袋他依旧带在身上。毕竟这玩意就算当下给小楼,小楼也用不得。给玉香?也得师兄同意才行。既然师兄没言声,那就没交出去。
没了吃食,杨暮客只能亲自出去狩猎。猎来了一只野猪,生火烤着吃。
但太难吃,俩人都没吃多少。蔡鹮灵机一动,说要出去采些野菜。杨暮客跟着她,慢慢悠悠在林子里逛。
他好像不急,但他很急。
蔡鹮这娇生惯养的,又认识什么野菜。掺了几根毒草,两人吃得上吐下泻。
杨暮客只能慢慢运炁帮她调理,他的医术,还是只会辨病,不会医病。
调理完了,蔡鹮睡得深沉。他挖了一个地洞,把蔡鹮藏进去。再留下两柄宝剑做阵眼,飞到山头去纳炁。
依旧是以朱雀星宫的三辰定方位。
等他寅时收功,又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这回杨暮客齿间冒着寒风,“她身子都这样了,还折腾她作甚呢?”
而蔡鹮眼中冒着青光,“杨暮客!你故意的吧。”
杨暮客无奈摊手,“怎么能贫道故意的呢?我又不会做饭,吃了毒草,也不是贫道的责任。”
“我以为你是一个心思干净的道士。想不到做法也是这般龌龊。”
小道士得意地问,“龌龊吗?”
本以为蔡鹮应是怒不可遏,但她却俏笑着问杨暮客,“怎么,你要杀了我?还是就此撒手不管?”
与蔡鹮有了肌肤之亲,杨暮客又怎么下得去手。
他无奈摇摇头,“请朱雀星宫,白雉星君显灵。请朱雀星宫,南羽星君显灵。请朱雀星宫,金獐星君显灵。”
小道士行科显法,三辰金光照在蔡鹮身上。
只见黑烟滚滚,恶念蒸腾。
才没多久,蔡鹮便晕过去倒地不起。小道士步伐沉重地走到她身旁抱起来,飞到挖好的地洞里。
安置好了蔡鹮,杨暮客愤怒地蹦出地洞。似个跳梁小丑咋咋呼呼,用那粗陋的传音术昭告四方。
“还有谁要阻贫道归山,速速跳出来!”
天光大亮了,并无人应他。
愤怒,因痴妄而来。杨暮客犯了上清三训。
恐惧,亦是因痴妄而起。他又犯了上清三训。
山林之间,寂静无比。他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敲他灵台的戒尺。
等不来,便淫思再起……迷茫地看着星空,口里念叨,难不成宗门对我失望了?
黑夜如同一个巨人,那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盯紧了杨暮客,让他喘息不得。
听见地洞里女子咳嗽声,他顾不得其他,先照顾好病秧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