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
两位修士来到了柳氏祖宅。
祖宅外有一个大坑,坑中堆满了尸骨。臭!恶臭难闻!不远处树下爬着几只天妖。是秃鹫。
杨暮客问纯章,“天妖何以与人为奴?”
那秃鹫背后都有鞍子,是给人骑的。
纯章静静答他,“许之以利,动之以情。”
那便是与人无异了。杨暮客指着天妖说,“这些也要一并除去么?”
纯章笑呵呵地说,“上人将此事交予晚辈便可。且看晚辈手段。”
话音一落,他袖口落下个布袋。那布袋随风落在地上。自己长了两条腿一般,歪歪扭扭地跑近前,窜起几丈高把那些秃鹫尽数兜进去。
“上人,咱们若是贸然过去,反倒要惊了这些天妖。我这口袋无性,这些天妖感应不着,自然不备。”
继而两人进入了祖宅。
这宅院是有护法阵的,以外面那个尸坑作为老阴,祖宅庙堂做老阳。成片山腰宅院内,变成了少阳之地。
遂,纵然丑时阴气滚滚,却对这里无一丝影响。
杨暮客和纯章落下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便是这山腰之处既没有土地神,社稷神,也没有山神。山下山坳之中无数怨魂迷茫地游荡着。
阴阳阵……杨暮客看到纯章讪笑着看他。亦是抿嘴一笑。
在他这上清弟子面前,这凡间俗道的阴阳阵法,当真徒惹笑尔。小道士脚下阴阳图现,拨弄一下脚下的老阴之位,宅院之中的少阳之气瞬间溃散。
无数阴鬼扑了上来,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无异于是他们内部瓦解,贫道可是没亲手去杀家宅一人……”
“上人说得对!”
老宅之中,哀嚎声不绝于耳。怒吒之音,气血迸发声,轰轰烈烈。
忽然听见有小童哭泣,继而静默。杨暮客先迈一步,纯章跟上。纯章捏着障眼法,俩人从作战人群中穿过。
数个老妪把孩子聚拢在一起,由青壮保卫着准备突围。
“这些孩子还没吃过人,也没喝过血。可有死罪?”
“罪人之后,如何处置都不为过。若上人慈悲,晚辈不敢置喙。”
“这朱颜国不是有诸育院吗?都送进去了,这柳姓不存,自然也没必要把罪归到孩子身上。何如?”
“谨遵上人法旨……”
话音一落,只见纯章道人一手变化之术,那些护卫和女子怀中抱着的小娃都变成了石头,而他们并不自知。
纯章道人指尖闪着光晕,那些孩子像是一个个果子飘在半空。灵炁枝丫挂着他们,俩人奔着朱颜国诸育院飞去。
半路,国神观的游神围了上来。
杨暮客只道一句,“弘人间正道,敕令,上清。”
那些游神再不敢近前。
柳氏倒了,会产生巨大的权利真空。朱颜国强,强于豢养妖兽。
要知,天妖与走兽,从来都不是好养活的。要么有力气制服它们,要么能使其开慧教其明理。天妖不食乳,亦无乳哺育走兽。二者抚育极为困难,要专人来做。更何况与人天差地别,唯有大气运者方能镇压。
女帝之怒,怒在天妖营厂的支柱死绝了,谁人可承接大任?
国神入其梦,言说昌祥侯之女郡主贾小楼可担大任。
女帝信了。
急召贾小楼入京面圣。
天使持圣旨驾临,小楼半夜来不及梳妆出门迎接。
“我的姑奶奶,您就别拾掇了。咱们这就走,飞舟备好了。一路有天妖护卫,咱保证没有闪失,您也不必召集手下。”
玉香一旁聪明地拿起一身素白孝衣给小楼披上。
小楼这才蹲个万福,“我自是不敢耽搁,家中丧事,顾不得礼仪。请天使大人引我启程。”
“好好好。”
赤霄宫是女帝举朝会的地方,边上有御书房。她深夜合衣亲自从后花园来到这里。
飞舟从皇庭上空落下,一身素白的小楼在明晃晃的灯光里走下来。
女帝很中意她。
女帝的记忆之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她似乎凭空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但只是瞧她一眼,便知这是能成大事者。
天使是内官,见着了女帝便上前去磕头。
“奴婢把郡主殿下带来了。”
“下去吧。”
“喏。”
女帝亲切地上前拉住了小楼的手,“朕凌晨喊你入京,是否太不近人情了些?”
小楼不知该如何自称,犹豫片刻才言声,“我为朱颜国之女,得圣人诸育院抚养,圣人相召,不敢不从。”
“好孩子。咱们女儿家不容易,尤其是心胸宽阔更不容易。要躲着天癸,便要把事情提前想好了。省得遇见了日子,心焦坏了大事儿。我不抵七七之岁,经不绝,不是个称职的圣人。所以才急了些。”
只听这话,小楼与圣人之间的关系瞬间就拉近了。小楼明白,这圣人不是杨暮客口中理想主义者,只道结果不问因由之人。
杨暮客与纯章道人已经飞出了京都范围,俩人在一处高山停下。
纯章道人取出了一部经书。
“上人,此书乃是我千罗宗基功心法,《织炁观想妙经》。师傅叮嘱晚辈,定然要交予上人。”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递心法了,中州时候,那幽玄门掌门亲自不远万里神游要给他。杨暮客没收,此回亦是不收。因他不明其中因果。
但此回离宗门近了,心中有了底气,他也好问个明白。
“贫道收你宗门功法作甚?”
“额。上人难道不知,上清门观星一脉弟子喜与他人宗门论道,便是要博众家之长,采诸法之妙。此规矩乃是贵门黄瑛真仙立下。我门败与紫晴道人,您师兄忙着前去治理浊染,无暇钻研。我等自然主动送上,好了结此番因果。”
“原来是我师兄的因果。贫道入道时间尚短,这非我之功,等贫道再出山时再说……可否?”
“这……”纯章道人脸色瞬间就难看起来。
紫明上人这意思不明摆着。他师兄的成果他不要,他要自己来摘。岂不是又要论道一番……终归要让这高门弟子登门一顿拷打。
杨暮客手掐子午诀,浅浅一揖,“财侣法地。我师兄既然去你宗门论道,我等便是道侣。想来贵宗门亦是得惠。何故面色这般难看?”
看看,这小道士如今说话是多有章法。
反正天塌了高个儿的顶着,轮不到他纯章做主。纯章只能无奈叹息,“既如此,晚辈不敢言它。”
“那我们就此一别?”
“慢!”
“不知道友还有何事?”
“上人不收经书,此回一遭帮着我千罗宗对付了道争大敌。我等自该表达心意。”说着纯章道人又取出来一件襕袍。
“此衣有防护之用,乃是我千罗宗数位大能闲暇织做。邪祟不侵,水火不近,不惹尘,通导灵炁。望紫明上人收下。”
杨暮客撇下眉头,未露太多神色。
“道友,我何曾说是站你千罗宗一边?”
“您帮着我师傅拷打柳凯真人道心,自是与我等一边。”
额。杨暮客愣神恍惚,他什么时候又被人当枪使了?怎就一点儿都不知?与这纯章前去除邪杀人,也是那柳凯真人允下的……
“敢问,拷打的是什么道心?”
只见纯章道人捏着三清诀,“自是守正之心。行道,不偏不倚,勇往直前。不徇私,不枉法。”
“就这么简单?”
却听纯章说,“千难万难……”
皇宫之中,圣人与小楼秉烛夜谈。
“朕为朱颜国之主,持无上权柄,却如履薄冰。想来郡主承接昌祥侯家业,已然有所体会。”
小楼谦虚道,“我只敢守虚放权,不敢出言半分改动。还不曾做主。”
圣人叹了口气,“偌大权力面前,正是守虚才难啊。你既本就是虚职,不若朕交代你一份差事。郡主能否答应?”
“只要圣人吩咐,小楼定然勉力而为。”
“不是什么难事。我朱颜国有天妖营厂,需人震慑管理。也不需时时照看,只要能守得住规矩,定下奖罚便好。”
贾小楼面露讶然之色,“圣人……不知这职位是否重要,小楼不通政事。”
女帝信了国神之言。并不作解,只道,“朕。帮你排除万难。”
小楼只能再推脱一番,“小楼年岁不长,见识浅薄,怕难当大用。”
女帝拉过小楼的手拍拍,似是女儿家体谅话一般,“朕信得过你便好。”
送走了小楼,让内官带她去议政殿偏殿候着,今日朝会便要把调子定下来。
“喜祥。”
“奴婢在。”
“出宫去,把中堂叫起来,让她入宫。柳氏死干净了,她黎氏也得把犬舍交出来。等那贾小楼立足稳了,朕再把犬舍还给她。这话,你一定要说清楚。前因后果,一点儿也不能落下。”
“奴婢都记着呢。”
杨暮客目送纯章道人离去,当即就把那襕袍穿在身上。几日风尘仆仆,他也没人拾掇打扮,发髻是随手卷的牛鼻子。但这衣袍一上身,那钟灵毓秀的气质便凸显出来。
他晓得贾小楼入京了,就在皇宫之中。如今他做事成熟得多,自然不会逞能去夜探皇城。只是原地坐下,等着朝阳升起行望霞早课。
一个猎户翻山而过,瞧见山顶的小道士上前摸着他。
满嘴狐疑地问着,“这儿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方石头?怪了。你可莫要滚下去,砸死我怎么办?”
他又使劲儿推了下,发现推不动。嘴里念叨,“我还要去下头收夹子,等天亮了,猎物怕是就要被猛兽给吃了。”
猎户下去山坳。山坳之中夹子里困住了一只小鹿。猎人咔嚓一下扭断了小鹿脖子,扛在肩上往前走。
“好收成。好收成。那石头里莫不是有什么山神住着?回头得给它磕个头……”
杨暮客静坐着。虽未入定,却心无外物。
他在思考这两个真人是如何论道?
从柳凯言行来看,纯章师傅的所作所为他都晓得,却不曾出手干预。就如同下棋一般,你落一子,我进一步。
他手里拿出来那本没有入道籍的玉书。这本天地文书如今一点儿用都没,比纯章手中的副本还不如。
山神化作一缕风陪着杨暮客。
“上人。您拿着这稀罕物作甚?这儿可没有人口聚集,查不了人道消息。”
杨暮客睁开眼,“这是别人送贫道的礼物,我正睹物思人呢。”
“呀。那是小神唐突。惹了上人分神。”
“无妨。它本就是无用之物。”
“上人莫开玩笑,这话也就与小神说说。这物件能查人道生民根骨。修士寻徒儿有这物件方便得多。我们这些小神若是也能有一个。山中什么事儿还治不得了?”
杨暮客登时茅塞顿开,似一缕天光照透了灵台。
人间之事,修士若是想知,会巨细无遗展示在修士面前。
柳凯真人知不知道千罗宗所为?知道。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错的是他,错的是他柳氏后人。
真人之身背对着杨暮客,不就是在表达一种态度?那么,柳氏到底犯了什么错?杨暮客想问一问这山神。
“山神知晓雏缘观吗?”
“晓得。朱雀行宫下属宗门。将宫中瞧不中的雏鸟送到人世间去养。是杀了吃肉,还是帮着打战,都是他们雏缘观做主。”
“柳氏是帮着雏缘观养鸟?”
“您这都晓得,还说您那玉书没用……咱们朱颜国的女子,比周边那男儿之国还强,凶悍的狠呐……过往里岁岁打战,日日打战。打得天昏地暗。我不成妖的时候,差点儿也被送到战场上去。柳氏就是骑着天妖打战的将军,后来平定了三方,打不下去咯。天妖军归了禁军。鸟总要吃人呐,柳氏为了喂鸟。啧啧啧……什么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
杨暮客手中的天地文书启动了观影之法。那下山的猎户重新上山,身上空无一物。
就在猎户近前之时,玉书绽放金光。
那猎户变作了一个着甲的汉子。
汉子见行迹败露,手中幻化一杆长枪,长虹贯日。
杨暮客静静起身,“六丁六甲,乾坤护法。呼神护卫。”
风中的山神被拘来,化作一只巨大游隼。喙尖撞在长枪上。
叮。
游隼被打飞数丈之外,扑腾着翅膀再爬不起来。
“无门无派,常和恭请紫明上人与某论道。”
杨暮客背对朝阳,好好的早课就这么被人耽误了。“金丹修士欺负贫道这个筑基,你也说得出口?”
“上人。咱们道不同!请!”
杨暮客抬头看天,只见半空流星砸落,火雨纷飞。
执岁游神将军亦是手提长枪,叮当两下,那名叫常和的汉子就被执岁游神将军戳了对穿,挂在枪尖上。
杨暮客对执岁将军恭恭敬敬揖礼,“神官大人,小道心中不解。此人为何来此袭杀小道。”
“自是为了与天道宗修好。”
“就因此事,便要与我争斗?”
将军呵呵一笑,“谁叫你与锦旬真人定下论道之约呢。”
杨暮客十分认真地问,“他天道宗何德何能,有人为了他们前赴后继。”
“因为人家是人间正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