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今个儿是衙门封印的日子。往年这会,早朝逃班的人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毕竟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毕竟绝大多数官员参加早朝都不过应个景,跟傻子般杵着不动。
可今日却不一样,早早地,午门外就聚集了一堆文武官员。很简单,昨个儿主上正式驳了刘阁老请致仕的题本,同时准了郑阁老请复班的题本。
做官可以不做事,却不能不观风向。如今刘阁老三人要穷究定国公府,而郑阁老呢?旁的不讲,前一阵英国公和保国公两家同时求娶郑家女,又同时毁约,这奇耻大辱郑阁老能忍?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可也有很多有识之士,对此不以为然。
户部郎中李梦阳,中书舍人何景明,大理寺左寺副徐桢卿,太常寺丞边贡,翰林院修撰康海,翰林院检讨王九思,兵科给事中王廷相,兵部主事王守仁站在一旁也在等着皇城开门。
他们在郑直病休后,由王守仁挑头,多次前往郑家去探视过郑直。这些人里,徐桢卿还和郑直是同年;康海和王九思是郑直的同僚。他们或许对于郑直的所作所为并不满意,可是在倒阁这件事上,众人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经过王守仁提议,李梦阳串联,都加入了至今依旧半死不活的东林诗社。
郑直自然晓得这些人别有所图,可他也心思不纯。郑直要汇聚一切倒阁派的力量,来作为和内阁斗争的筹码。报纸虽然起了不小作用,可是朝堂上,啥用也没有,他需要的是真正的支持。
这也是郑直昨日又特意上本,为朝廷保举包括刚刚丁忧服阕的原山东布政司右参政王琼在内的七人,入朝听用的原因。并不是郑直真的认为这七个人是栋梁之材,而是因为,他们都是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的有力竞争者。没了这些人,张子麟若是再拿不到这个右布政使,可就怨不得郑直了。
至于刘健三个国贼致仕之后,这些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则要赶尽杀绝。郑直算是看出来了,所谓的栋梁之材,一旦不能为己所用,就是祸害。与其给资敌,不如永绝后患。
终于,在一众官员问候之中,于家中养尊处优一个多月的刘健仪仗到了。待队伍停下,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暖轿走出,朝着午门方向而来。因为辅臣隔绝百百僚,周围官员自动让出一些空间。沿途众臣纷纷行礼问候,待来刘健到午门前十丈,这才停下脚步。瞅瞅月色中紧闭的宫门,他呼出一口浊气,终于回来了。
不得不讲,前一阵刘健被郑直那个泼皮搅得方寸大乱,以至于昏招迭出。在家这一个多月他固然如坐针毡,却也想通了很多事。郑直在刘健眼中,不过跳梁小丑。可这样一个佞臣,有了弘治帝的支持,就可以让他们这些自诩久经宦海沉浮之人束手无策。这意味着,只要弘治帝真的下定决心,撇开群臣百官讲的啥祖制等等的,真要废了内阁,谁也拦不住。
刘健相信,这一点不止他看出来了,弘治帝也应该看出来了。而陛下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很可能意味着对方依旧想要使用内阁,依靠内阁治国。想要走正途,来光明正大的达到目的,这就有机会。
毕竟撕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刘健晓得,天下聪明人永远不缺。陛下和内阁看出来了这个破绽,百僚同样也能。一个郑直不可怕,可怕的是郑直倒下之后,百僚循着对方的路子前仆后继。
所以,刘健已经收起了对郑直的一切不满。他宁肯留对方在内阁继续搅风搅雨,上蹿下跳,也绝不会让陛下将真正巨獠引入内阁。
而思路一打开,刘健发现郑直也许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对方既然当年能够答应帮着礼部遮丑换取郑宽拔得头筹,如今也自然能够答应站到正确的一方,关键要找到真正能够打动这厮那根弦。不论刘健承不承认,他也要服老,为谢迁记,在没有合适人选或者局势没有大变动的前提下,对方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刘健承认之前小瞧了郑直,如今却不同了,他已经把郑直看做了一个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之人了。
“郑阁老……”此刻远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问候之语。刘健扭头看去,一个黑影缓缓走来。离近了他才认出来人果然是特立独行,身穿红袍缝豹子胸背的郑直。可对方未满二十,为何会如此……萎靡?
没法子,记忆中挺拔的身板此刻几乎成了油焖大虾的形状,拄着一根木杖,甚至还穿了一件熊皮大氅。
郑直向刘健哆哆嗦嗦的拱拱手“刘阁老。”
他原本想着今个儿精神一些,给背后那些乌合之众鼓鼓劲。奈何这几日夜不归宿,后果很严重。从前个儿夜里到今个儿早上,他啥都没做,光还债了。结果自然让诸位债主满载而归,他却差点爬不出密道。没法子太凶残了,三房团灭了五房十七门。男的,女的,都没放过。
至于熊皮大氅,这就是他当年在太行山猎到的那件熊皮。原本送给了太夫人,可前些日子,太夫人让人做成了大氅送了过来。今个儿郑直实在太虚了,心疼的顶簪就擅作主张,取出来让他用。
因为天色太暗,七十多的刘健并未立刻发现郑直的不妥“郑阁老蹈火救驾的事迹俺也听了,确实是俺们百官楷模。”
周围群臣神态各异。
“刘阁老和诸位同僚谬赞了。”郑直却警惕道“俺只是做了臣子本份。当时只是刘阁老与诸位臣工不在,若不然俺相信,大伙同样会如此。”
刘健笑笑,不再吭声,显然郑直并没有领会到他的善意。这也难怪,毕竟二人之前闹得那般难堪。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
郑直自然也不会自堕威风,咳嗽几声,咬着牙挺直腰身。抖抖身上沉得压人的大氅,双手拄着拐杖,闭目养神。
程敬站在远处,借着昏暗的风灯灯光,遥望午门前沉吟的两位阁老,不自觉的将身上的官袍紧了紧。按理讲,早朝讲究官仪,不该带大氅,可只要不是正式早朝时披着,谁也讲不出啥。
好戏要开始了,不晓得这次郑阁老会有咋样的收获,他又会有咋样的收获。想了一会,程敬不由自主的又开始琢磨起真正的心事。他这段日子去的郑家次数比较多,听人讲十七太太有一位远房表妹如今正在寻觅合适人家。再想起不久前和谢国表吃饭时,对方无意中提到,远在平定州处理族产的儿子年前就要入京了,顿时感觉到了危机。
原本程敬想过为儿子向郑家十三姐求亲,奈何那位姐太过邪门,从最开始定亲定州卫的胡家开始,定一家死一家。程敬好赌,也因此颇为忌惮鬼神,自然不敢为儿子求娶,也就熄了这个念头。如今瞧这意思,十七太太似乎是选了老谢的儿子为那位远房表妹说亲。
相比边璋和郑直感情深厚;谢国表为郑直出谋划策,他程敬除了拿身家性命誓死相随,好像对于郑直完全可有可无。奈何汤家似乎人丁单薄,否则也不会选了一个远房表妹。可不选汤家选谁家?郑家还有未出阁的女眷?
正愣神,远处传来动静,程敬收敛心神,午门开了。而原本站在门前的两位阁臣,此刻已经成了四人。
边璋录名之后,却并没有如同以往般进书斋,而是来到他瞅了无数遍的翰林侍读官队列。先向诸位认识的不认识的侍读官见礼,这才站到队尾。他被太子点名,经过主上恩准,从今日起,随翰林官一同为太子授课。不过今日只是走个过场,毕竟明日开始直到正月二十,各个衙门正式封印。
待人数整齐后,边璋随同其他人一同走出翰林院,穿过层层宫门,来到了文华殿站班。
不多时,伴随着礼仪司唱贺,众翰林词臣恭迎弘治帝与太子升座。
太子不动声色的扫视东西两班,今个儿是腊月二十,按照规矩不授课,却要赏赐讲官和侍读官,所以来的人最多也最全。
很快他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后排的一个陌生青袍身上,这就是郑阁老的师兄边璋边庶常?
弘治帝今日兴致不高,很简单,杨鹏昨个密报,在奉天殿外廊房内搜到了纵火工具,一个磨得极薄的火镰还有一袋卷烟。
按照协助查案的钟鼓司长随白石分析,对方是点着烟之后立刻离开。待烟引燃可燃物之后,纵火者已经远离案发现场。不过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纵火者一定是在西配殿内纵火,而不是殿外。如此,嫌疑人的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不但如此,东厂还发现了当夜值守的几个带刀官和中官行为异常。
弘治帝真的恼了,果然是他最害怕的内外勾结。至于为何东厂之前二十多日始终无所作为,突然就翻出来这么一堆东西,则没有详揪。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正值用人之际,那个白石受些委屈也无妨。
杨廷和等一众讲官接过弘治帝和太子赏赐后退班,然后其他侍读官开始分批领受赏赐,谢恩后退班。
边璋有些尴尬,他昨日才得到旨意,因此一天早课都没上,就得了封赏,怕是回去后要被人诟病。可此乃陛下和殿下赏赐,他也不能特立独行。
只好待众人全都领取之后,才躬身扬声道“臣,翰林院庶吉士边璋有事。”
“宣,翰林院庶吉士边璋御前奏对。”李荣看了眼弘治帝扬声道。
“臣,遵旨。”边璋脱班而出,来到两班正中躬身道“臣今日第一次入文华殿,无寸功寸劳不敢受赏。”
“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乃是成例,既入此门,便是同道中人。”弘治帝瞅了眼边璋“望边庶常来年用心辅佐太子。”
“臣遵旨。”边璋一丝不苟的行礼,这才退班。皇家赏赐的年礼真的没多少,不过是一匹布,一袋胡椒,五两银子。不过这是边璋第一次获得皇家赏赐,意义不同。
待讲读官、侍读官退班之后,弘治帝并没有留下来陪太子吃饭,而是来到了华盖殿,杨鹏已经等着了“保国公在京中与勋贵、武臣来往密切,文臣鲜有联络。其中交好的勋贵一十三家,左都督以下七十二家……”
弘治帝闭目养神,仔细听着,待杨鹏讲完,开口询问“英国公怎么回的?”
“英国公讲其有孙女张氏,乃是嫡子张锐女,下月就可及笄。”杨鹏回答的也很干脆。
“下月?”弘治帝皱皱眉头,这和他晓得的不一样。
“故勋卫张锐继室尹氏女,弘治甲寅年生。”杨鹏解释一句。
“果然是忠良之后。”弘治帝点点头,不再多言。
两害取其轻,相比朱晖如今羽翼丰满、胆识过人,张懋虽然同样贪婪,却懂得分寸,有敬畏之心。很好,慢慢来,一下子根除三位国公,实在骇人听闻,一步一步来。
不多时,外边传来动静,李荣躬身进来“禀皇爷,早朝时辰到了。”
弘治帝起身,向外走去,杨鹏则赶紧站到一旁,待弘治帝离开后,这才走出华盖殿。
立刻有小答应凑过来低声道“爹,老白那里有消息了。”
杨鹏抬头瞅了眼不远处奉天殿的残垣断壁,转身去了中右门,白石已经等着了。
“督工。”白石赶忙行礼。
杨鹏伸手拉住白石“咱们都是给皇爷办差,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多礼。”
白石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给对方行礼“奴婢本就是督工门下,岂能忘本。”
杨鹏笑道“到底还是老白。”扶起对方“还是那么重情重义!”他身在东厂,见得多了,哪里会被白石的小手段迷惑。不过如今此人确实于东厂有大用,再者对方又在太子跟前听用,故而他才虚以逶迤。
白石同样晓得自己的手段根本是班门弄斧。可你若是连这种敷衍都不做,杨督公又会咋想?待谨慎落座后,白石拿出几张纸递给了杨鹏“这是把守中左门,中右门,左右掖门,东西角门的所有带刀官和中官的名录。其中把守中左门的带刀官是锦衣卫百户贾杰,中官是梁文。”
“梁文之前曾经在西北庄浪担任过分守中官。”杨鹏想了想,庄浪?如今的贵州总兵颜玉就在庄浪任职多年。而颜家三代人都盘踞真定,不但如今真定守备颜泓就是此人三弟,还曾经与郑家有姻亲关系。
“督公好记性。”白石赞叹一句“这位贾佥事乃是保国公妹婿。”紧跟着白石拿出一张纸递给杨鹏“这是保国公第二子鸿胪寺署丞朱天麟书房找到的。”
杨鹏接过来瞅了瞅“费宏?”
“九月刚刚因为九年考满,由左春坊左赞善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白石简单介绍对方脚色“如今在起居注馆录起居注,当日就是此人在皇爷跟前录注。”
“是不是太巧了?”杨鹏看向白石。
“奴婢也感觉一切都顺理成章,那些人既然和宫内人勾结,想必彼此来往密切,皇爷的踪迹应该不难获得。”白石老老实实道“奈何左思右想,又实在找不出漏洞。唯一的解释就是,孙御史敲登闻鼓的时候,事发突然,谁都没有防备……”
杨鹏摆摆手“白帮办误会了。俺的意思是,东厂近来人浮于事,俺有心向皇爷谏言,引入一些老成持重之人协助。不晓得白帮办可愿助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