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 年 1 月 27 日,农历乙卯年腊月二十七。
昨夜,不知何时,毛毛细雨悄然飘落,腊月的寒风如利刃般,顺着窗缝、门缝直往屋里钻,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坐了滑梯,骤然下降。肖长民在睡梦中,只觉那被子如同筛子,四处漏风,寒冷如影随形,实在冻得难以忍受,无奈之下,只得穿好衣服起身。
昨天,在冲州装完货后,烟厂印厂长热情相邀,在食堂简单吃了顿工作餐,随后,肖长民便和刘正茂马不停蹄地开车往回赶。晚上十点多,终于进入雁城,二人寻得一家国营招待所住下。
肖长民起床洗漱完毕,见刘正茂仍在酣睡,望了望天色,还不到七点,距离单位上班时间尚早,便决定不打扰刘正茂休息,自己先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周围环境。
他下楼,缓缓走到招待所大门。迎面一股冷风裹挟着雨点,如冰箭般打在脸上,肖长民浑身猛地一颤,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血液仿佛都要被这寒冷凝固。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恰似有人毫无预兆地将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寒意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恶劣的天气,瞬间熄灭了肖长民跑步锻炼的想法,他赶忙退回到招待所内。他抬头环顾四周,只见招待所的墙壁略显斑驳,灯光昏黄而柔和,给这寒冷的清晨增添了几分暖意。稍作观察后,他便转身往招待所餐厅走去。
在餐厅窗口,肖长民用一毛钱外加半斤全国粮票,买了四个刚出笼的热馒头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看着那白胖的馒头,袅袅升腾的热气,肖长民不禁咽了咽口水。吃下这些热食,一股暖流缓缓在腹中散开,他这才感觉自己逐渐缓过劲来。
重新回到房间,刘正茂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肖长民独自又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可刘正茂还是没有动静。肖长民轻声喊道:“茂哥,7 点 40 了。”“恩,”刘正茂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依旧紧闭双眼,眉头微微皱着,似乎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又过了五分钟,肖长民再次催促:“茂哥,快八点了,起床吧。”“嗯,”刘正茂又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声,双手撑着床,努力想坐起来,可刚起来一半,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又倒了下去。
肖长民这才察觉到刘正茂不对劲,赶忙快步走到床边。只见刘正茂双眼泛红,在这寒冷的腊月里,额头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略显苍白。“茂哥,你怎么了?”肖长民焦急地问道,眼神中满是担忧。
“我浑身没劲,热。”刘正茂虚弱地回答,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
肖长民伸手摸了摸刘正茂的额头,只觉烫手,忙说道:“你感冒了,先躺着别动,我去服务台要药。”毕竟自己比刘正茂大两岁,肖长民先端来一盆水,拿了条毛巾浸湿后拧干,轻轻帮刘正茂洗了脸,动作轻柔而迅速。接着,又用冷水将毛巾打湿,小心翼翼地放在刘正茂的额头上,希望能帮他降温。
做完这些事情,肖长民才匆匆出了房间,一路小跑找到服务台。恰好此时正是招待所换班时间,招待所的领导和服务员们都在。当得知有旅客生病后,招待所领导神情严肃,十分重视,立刻亲自前往客房探望刘正茂的病情。
这位领导在服务行业摸爬滚打多年,见识过各种情况。他仔细观察了刘正茂的症状,心中暗自判断是偶感风寒。但出于职业的谨慎,他并未轻易下定论,只是让肖长民给刘正茂喂了一包退烧粉末,并认真吩咐道:“小同志,等半个小时后,你同伴要是退烧了,赶紧送他去医院,可千万不能耽搁啊。”
也不知这退烧粉的副作用如何,但其退烧效果着实不错。8 点半,刘正茂的体温就恢复了正常。肖长民立马飞奔到餐厅,又买来两个馒头和一碗白米粥,回到房间后,轻声说道:“茂哥,吃点东西吧。”刘正茂吃了东西后,感觉自己似乎没什么大事,而且江麓厂后天就要开业,急需货物上架。即便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他也咬咬牙,强撑着要为姐姐搞好开业活动。
“肖哥,去找个药店,买点感冒药,我没什么大事。”刘正茂坚持道,眼神中透着一丝倔强。
于是,二人退了房,开车先去找药店。运气不错,药店的老营业员略懂医术。他让刘正茂伸出舌头,仔细查看后,又探了探脉,然后告诉刘正茂,确实只是偶感风寒,吃点药,出身汗就没什么大碍了。
按原计划,刘正茂打算找雁城地区一位姓雷的副主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搞到当地有名的回雁峰白酒和其他特产。
出乎刘正茂意料的是,雷副主任竟是位女同志。她接到门卫通知,说是省城军工单位有两个同志找她,便亲自到大门迎接。当看到眼前站着的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时,她不禁微微一愣。
而刘正茂看到出来的是位女同志,只见来人四十多岁,理着俗称包菜头的短发,身着一身灰色列宁装,显得干净利落。她同样一脸疑惑地看着刘正茂,问道:“小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
好在刘正茂应变能力极强,他从容地从书包里拿出江麓厂的介绍和工作证,恭恭敬敬地递给雷副主任,说道:“雷主任,这是单位介绍信和我的工作证。我们单位新开商店需要货物,夫生秘书长讲,全省的生产单位都会给我厂支持,所以我就来雁城找您了。”
“夫生秘书长?你们认识省革委的夫生秘书长?”雷副主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诧异。
“是啊,您看我们的货车箱,昨天下午,冲州的欧阳主任就给我们批了郴州牌香烟。”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刘正茂打开货车尾箱门,让雷副主任看了货车上的香烟。
“欧阳云其也认识你们?”雷主任脑子飞速运转,暗中猜测着面前这个青年的来历,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
“雷主任,我知道我们来得突然,您有所顾虑,您看看这张照片,就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刘正茂再次故技重施,拿出大合影试图忽悠雷副主任。
到底女人心细,雷主任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拿着照片与刘正茂进行对比,确认刘正茂确实是蹲在最前面的人。
“小同志,你刚才说找我是想要酒,对吗?”雷副主任故意再次确认刘正茂来找自己的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
“我们厂商店开业,想进回雁峰牌白酒,最好还能搞些烟和糖果饼干之类的货物。”刘正茂再次诚恳地说出需要的东西。
“你在我办公室休息一下,我打电话问下面工厂,看看有没有库存?”雷副主任把刘正茂安排在自己办公室,并吩咐办事员泡茶。她本人则出来,随便找了个办公室,给冲州的欧阳云其打电话,询问他是否接待过刘正茂。
从雷副主任打来电话核实刘正茂身份的话语中,欧阳听出了其中的奥秘,那就是夫生秘书长没给雷打电话。
“雷主任,你看了照片没?我猜这个小刘可能有什么背景,因为夫生秘书长真给我联系过,所以,你看着办吧。”欧阳云其委婉地说道。
“哦!这样啊,改天再联系啊,祝你春节快乐。”雷副主任从欧阳的话语暗示里,确认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要说刘正茂运气好,当时雁城的领导们正绞尽脑汁设法推广本地的产品。雷副主任核实过刘正茂的身份后,本着多栽花少栽刺的原则,不管刘正茂身后到底有没有靠山,决定给刘正茂批点指标,就当是让刘正茂在军工系统为雁城产品做宣传。
趁雷副主任出去的时间,刘正茂利用茶水吃了从药店买来的感冒药,然后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刘正茂缓缓睁眼,就看到雷副主任从门口笑容满面地走进来。
“小刘同志,我刚给雁城酒厂、其阳卷烟厂、还有雁城糖果饼干厂联系过,他们都积极配合拥军活动,你可以开车过去装货了,但是其阳卷烟厂离我们这里有点远,我建议你先去烟厂,然后再回来装酒和糖果。”雷副主任不愧是老江湖,讲起话来滴水不漏,没有一点破绽。
“谢谢雷副主任,以后有事用得到我小刘时,您一句话的事。”刘正茂感冒着,脑子也没那么好使,对谁都还是这句场面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激与疲惫。
雁城下属其阳县,离雁城有几十公里远。县属卷烟厂生产火炬、绿化、建设三种低价烟,另有试产的湘莲牌香烟,一心想学郴州烟走高端路线,可惜目前还没打出什么名气。
等刘正茂离开雁城地委后,雷副主任才正式给卷烟厂、酒厂、糖果厂打电话,让这些单位给刘正茂一些指标。
离省城越远,干部的权威越大。有地区的行业主管领导打电话授意过,刘正茂在这几个单位办事过程格外顺利。
其中,其阳卷烟厂听说刘正茂是军工系统采购,为了能在军工系统推广他们的高价烟湘莲牌香烟,主动给了一百箱。刘正茂又要了绿化、火炬、建设三种品牌各四十箱。为交好祁阳烟厂的领导,汽车上剩下的五辆自行车,便作为回馈留在了这里。
雁城酒厂的回雁峰牌白酒,春节期间销售异常火爆。因为地区雷副主任打过招呼,刘正茂到达后,酒厂还是给安排了五十箱货。看着酒厂销售科门口排着长队等货的人群,刘正茂心里明白酒厂的难处,对雷副主任的关照也颇为领情。私下里,他还和酒厂主管销售的副厂长热情地互留了电话,作为回馈,把带过来的最后五块沪市全钢手表,也送给了副厂长。
最大的意外是,雁城糖果饼干厂没有行政级别,它的厂长是由一个区干部代理。产品也只有水果糖和苏打饼干两种,但这位干部却格外热情,一见到刘正茂,便忙前忙后,让厂里职工将货车剩余的位置都装满了货。
面对干部的热情,刘正茂心中有些愧疚,他带来的东西在前面几个厂都已经全部发完了,遇到这个最热情的厂家,反而拿不出礼物了。
装好货后,刘正茂紧紧握着干部的手,满怀歉意地说:“喜厂长,感谢您的热情接待,我今天实在是空手而来,您太客气了,我也想为你们做点事,我别的能耐没有,但是搞自行车和手表的指标还是没问题的,如果您有需要,可以打我电话。”
“刘同志,你真能搞到单车和手表的指标?”喜干部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脸上满是惊喜。
“缝纫机也可以,”刘正茂赶忙补充道。
“刘同志,那我春节后可真会打你电话,”喜厂长兴奋地说道。
“可以,春节后,我们可能还需要糖果饼干,到时可以给您拉过来。”刘正茂为以后继续合作留下了余地。
“好啊,下次来,我一定请你吃饭。”喜厂长热情地回应道。
返程路上,刘正茂坚持要肖长民先休息,他自己拖着病体,强打起精神开了差不多一百公里。然而,身体终究还是扛不住,再次发起烧来。刘正茂深知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事故,无奈之下,只得换上肖长民开车。
坐到副驾驶位上,刘正茂又吃了一次感冒药,随后便在昏沉中睡去。直到晚饭时间,他们才终于回到了省城。
考虑到刘正茂生病的缘故,肖长民先送刘正茂回家。
把汽车停在街边,刘正茂从早上吃了两个馒头后,一天下来粒米未进,身体虚弱得厉害。肖长民二话不说,干脆背着刘正茂往家走去。
恰好刘家正在吃晚饭,今天刘阳云也回来了。看到刘正茂被背回来,华潇春吓得脸色苍白,蹭的一下从餐桌旁站起来,慌乱中带得筷子和饭碗都掉落在地。
“小肖,正茂这是怎么了?”华潇春焦急地问道,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刘阳云赶忙递过凳子,让刘正茂坐下,伸手摸了摸刘正茂的额头,皱着眉头告诉母亲: “他有点发烧。”
肖长民赶忙介绍道:“昨天晚上睡在雁城招待所,特别冷,早上起来就感冒了,在招待所吃了一包退烧药,只在早上吃了馒头,上午去药店买了感冒药吃后好了一些,下午回来的路上又加重了,在车上又吃了感冒药。”
刘圭仁见状,急忙躬身要从凳子上抄起刘正茂,送到床上去躺着。但毕竟年事已高,一下竟没有抱起来。
刘正茂强撑着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安慰刘圭仁:“爸,我没事。”
华潇春心疼得眼眶泛红,说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说没事,先到铺上躺着,我去煮姜汤给你发汗。”
刘阳云问道:“家里有药吗?”
“有,在抽屉柜子里,你快去找。”华潇春焦急地回答。
很快,刘阳云就找来了退烧粉,给刘正茂喂了一包,先让他在房间休息。
“小肖,还没吃饭吧,你先吃饭,我去给正茂煮点粥。”刘圭仁一边招呼肖长民吃饭,一边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肖长民确实饿坏了,在刘正茂家,他也不讲究客气,端起碗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