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之期将近,顾池宴这日黄昏,请旨入宫。沈宁昭批了半晌的折子,正心烦着,顾池宴便来了。
虽已立了秋,仍是闷热,不知是不是又要落雨,御书房里放置了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意随着旋转的扇叶送过来,给人些许安慰。
沈宁昭本就怕热,领口的扣子解了两颗,露出一截修长冷白的脖颈。听闻顾池宴就在门口,请求觐见,下意识地抬手想要系上扣子,手指在盘扣上摸了摸,又把手放下去了。
季和将人引了进来,乐吟跟在后面,手上端了茶,安置妥当,两人又去门口守着了。
“顾爱卿突然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沈宁昭坐在书案前,一手托腮,掀起眼皮看他,有些懒洋洋的。
自从上次太傅府刺杀一事后,顾池宴觉得每每二人独处,沈宁昭再也没有故作的有礼温和,不经意露出些本性来,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不,是漂亮又狡猾的狐狸。
顾池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放在了一旁的茶案上:“这是西域传过来的,微臣偶然得了一瓶,据说对于疤痕有奇效。”
沈宁昭闻言愣了愣,随即漾出笑意来,起身走过去拿起瓷瓶看了看,那双眼睛似带了温柔的水光,朝顾池宴看过去,连嗓音里都是轻快的愉悦,像裹了一抹砂糖:“有劳爱卿惦记。”
沈宁昭突如其来的乖巧叫顾池宴心中有些意外,他愣了一瞬,错开了眼。
“微臣想向陛下求个恩典。”顾池宴过了片刻才又道。
沈宁昭挑了挑眉,将瓷瓶又重新放下,浅笑着揶揄道:“顾爱卿这算是先礼后兵吗?”
顾池宴不说话,沈宁昭又朝冰鉴挪过去,用手指挑开上面的青铜盖子,伸手摸了一块冰块出来,四四方方的,巴掌大。沈宁昭贪凉,握在手里,轻嘶了一声,却没有松手。
顾池宴看着她微微皱了眉,嘴唇微动,却抬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顾爱卿所求何事呢?”沈宁昭问道。
“微臣这恩典,不是为自己求的,是为平乐伯秦楼。”顾池宴道。
沈宁昭闻言缓缓敛去笑意,将手里的冰块重新丢进冰鉴里,掌心里一片通红,尤其显眼。她又回到书案前,微微拧着眉,无辜地装傻:“顾爱卿这话,朕就听不懂了。秦楼一品伯爵,功勋在身,有什么恩典要求?再者说,顾爱卿又准备拿什么来换这个恩典呢?”
“拿宁王的端州三卫如何?”顾池宴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些许笑意,可沈宁昭分明觉得这屋里的温度,凉了几分。
“顾池宴,你好大的口气。你开口便要拿宁王的端州三卫与朕做交易,你可问过宁王答应不答应?”地方藩王按编制只有一卫,不可超过五千人。端州宁王因为历史剿匪的原因,有三卫,接近两万人,皆是精兵强将,着实是一个威胁。
“微臣既开了这个口,必不会叫陛下失望才是。”顾池宴从容不迫地说道。
“你又如何知道朕会答应?”
“陛下引微臣发现了这样多的事,只除去一个秦楼岂不可惜?若是能就此分解了端州三卫,宁王便是没了牙齿的老虎,从此不足为惧,也算是为陛下分忧。更何况…”
顾池宴顿了顿,看着沈宁昭的目光就暗了几分:“济州低温多雨,茶叶微苦,自是比不上淮安的茶香。”
沈宁昭面目一沉,眼神锐利了几分:“顾池宴,朕真是小看了你。”
“陛下抬爱。”顾池宴从容地答。
济州林栖遇刺一事,皆在沈宁昭的掌控之中。她将计就计,让苏瑾之利用茶商之便,潜伏许久,于当日林栖遇刺起火混乱之时,茶船将林栖救走,偷偷送至淮安。
林栖失踪,沈宁昭正好借此发难,除去打秦楼,宁王一个措手不及,并借此点醒韩豫章。本是一石三鸟的之计,不想却被顾池宴搅了局。
不过若是能够趁机釜底抽薪,分化了宁王的端州三卫,也实在是意外之喜。
“你可知此事风险?若是失败,打草惊蛇,宁王更是会怀恨在心,届时局面会更加被动,朕凭什么相信你?”沈宁昭反问道。
顾池宴丝毫不惧,掷地有声地道:“当日陛下在御花园中对微臣说,想看一看微臣的诚意,这便是微臣的诚意。”
沈宁昭看着顾池宴,心中震动,她又想起初次相见时那个滴水不漏的隐忍少年。如今少年愈发沉稳,褪去伪装的外衣,崭露锋芒。
“那我便静待顾爱卿的佳音了。”
送走了顾池宴,沈宁昭忍不住又轻笑起来。心中觉得隐隐地兴奋与期待,想要看看顾池宴究竟准备了怎样一场好戏。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抬眼看过去,却见乐吟领了好几个小太监过来。
“乐吟这是做什么?”沈宁昭问道。
“顾大人刚才临走之前交代奴婢,说御书房里的冰鉴不洁,有了异味,叫奴才换了去。还说已立了秋,为了陛下圣体安康,不宜再用冰了。”
乐吟说完,便命奴才们将冰鉴移了出去。沈宁昭微微瞪大了眼,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拿指腹轻轻蹭了蹭。眼中的笑意愈浓。
轰轰烈烈的林栖遇刺一案,刑部拿了吴桐交差,吴桐不过韩党里一个七品小喽啰,明显的替罪羊。
沈宁昭却没有再追查,草草结案。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场闹剧,叫韩豫章颇为得意,韩氏一党在此案中大获全胜,沈宁昭越发地消沉,称病一月不早朝。外界传言,皇帝痛失林栖,意志消沉,再无斗志,邑都以后怕是韩豫章说了算。
在此节骨眼上,八月末,沈宁昭突然宣布东巡,顾池宴随驾。将邑都一众大小事务,皆交给次辅韩豫章处理。紧锣密鼓的收拾了三天,带足了婢女奴才,护卫御医,吃穿用度。十七驾马车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沈宁昭出发了。
秋老虎已过,天气已不似前几日那样炎热,微风中也有了丝丝凉意,盛暑一过,天高气阔,山林间也不再是一望无垠的翠绿,栾树叶子渐渐染了黄,枫叶也偷偷红了脸,五彩斑斓的,沿路一水儿的野菊,美不胜收。
宋时锦手持长刀,坐于马上,在队伍一侧,来回巡视。路过其中的一辆马车时,缓缓靠近,用手轻轻扣了扣窗户。帘子掀开,露出来的是陆思衡的脸。
宋时锦将马背上的一个包裹不由分说地递了过去,陆思衡被迫接过,还来不及问上一句,人便骑着马往队伍的前头去了。陆思衡只好退回马车,掀开包裹一看,几只上好的雪梨,这天气吃,最是润肺。
“啧啧啧,咱们郡主这护卫做得真是周到啊。”同乘的秦恪野早已按捺不住,调侃道。
陆思衡知道他嘴里没什么好话,早也习惯了他的调侃,可看着小几上这几个晶莹剔透的雪梨,仍是心里一热。自那日林中分别后,两人再未见面,机缘巧合如今一同伴驾东巡,郡主依然不曾多说什么,可做的却越来越多。
“据说陛下点名要你同行之后,郡主当日就提刀入了宫,把陛下请到了演武场,一把横刀虎虎生威,以一敌十,宫里的亲军卫个个身手了得,愣不是郡主的对手,这才求来护卫一职同行。”秦恪野感慨道:“郡主真乃女中豪杰,叫人好生佩服啊。”
“虎父无犬女,安邕王一生戎马,教出的女儿自然也是人中龙凤。”陆思衡将雪梨重新包好,收了起来。
“装什么傻?”秦恪野忍不住拍了陆思衡后背一巴掌:“人家女儿家都将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倒磨磨叽叽起来,真不痛快。”
陆思衡眉眼微垂,抿了抿唇,并未反驳。
“郡主虽为人处世豪迈了些,可相貌,人品,家世哪样不是拔尖的。你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跟郡主倒是互补,我看般配的很,你从了便是。”秦恪野打趣道。
“我与郡主只是儿时的情谊,再无其他,况且,郡主岂是我能高攀的。这话你莫要再说。若是叫旁人听了去,污了郡主的名声。”陆思衡沉了脸,严肃道。
秦恪野也不再玩笑,认真道:“陆元礼,你不必在我这里装清高,你一个人扛了陆江两家,你们家两位老爷子个顶个的指望不上,若是你能与宋家联姻,在邑都混乱的时局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陆思衡轻叹一口气,语气却坚定:“可这个人不能是她。”
“为什么?”秦恪野不解。
因为她毫不设防地捧了一颗真心来,不该心安理得地算计她,拿婚姻与她做一场交易。
因为她是南境自由的风,也不该放进鸟笼里,娇养起来,她会有更广袤的天空。
因为她还有铁马冰河的梦,不该因为一场联姻被困在邑都蹉跎岁月。
因为她的横刀要杀的是豺狼虎豹,不该在尔虞我诈里渐渐锈迹斑斑。
可这些原因陆思衡一个也说不出口,他只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不为什么。”
秦恪野听到陆思衡的话,愣了一愣,而后笑了又摇了摇头:“陆元礼,你会后悔的。”
陆思衡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秦恪野一脸悠闲地痞笑:“你要做君子,可以,可你不该动凡心啊,动了心,你便做不成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