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王庭的穹顶被牛皮与毛毡层层包裹,却挡不住漠北早春的寒风。
直径三丈的火塘里,枯骨与马粪燃出青紫色的烟,将穹顶绘着的狼图腾熏得模糊。
始毕可汗阿史那?咄吉世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王座上,右手无名指上的金镶松石戒指深深嵌进扶手上。
“梁师都死了。”
他开口时,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沙哑声响。
“那个在朔方城自称‘解事天子’的汉人,被裴元峥的部下割了头。”
下方蹲踞的贵族们突然噤声。
几十双皮靴碾过毡毯的沙沙声戛然而止,唯有火塘里的爆裂声格外刺耳。
梁师都作为突厥扶持的中原傀儡,其势力曾像楔子般钉在河套平原。
如今骤然覆灭,意味着突厥染指中原的一条臂膀被斩断。
“还有王世充。”
始毕可汗转动着戒指,松石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那个曾经在洛阳自称郑王的胖子,被裴元峥活擒了。”
“听说用囚车装着,铁链子穿过琵琶骨,跟牲口似的拖进了洛阳城。”
二弟阿史那?奚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豹皮箭囊。
他年近四十,脸颊刮得发青,唯有额角垂落的一缕灰发暴露了年龄。
作为突厥俟利弗设,他掌管着漠南最肥美的草场。
此刻却用马鞭轻敲着靴筒,目光扫过三弟阿史那?咄苾。
阿史那?咄苾正值壮年,肩甲上的鹰隼浮雕随着呼吸起伏。
他是莫贺咄设,麾下控弦之士十万,性情比奚纯更为暴烈。
此刻他突然嗤笑一声:“可汗,汉人有句话叫‘树倒猢狲散’。”
“梁师都和王世充这两只猢狲一散,洛阳城里的裴元峥,怕是要成气候了。”
“成气候?”
始毕可汗突然咳嗽起来,用镶玉的马鞭撑着王座才勉强坐直。
他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白虎皮上洇成暗点。
“裴元峥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不过......他手里有几十万大军,现在又想去灭了瓦岗,确实越来越难处理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祭司突然掀开毡帘进来,他头戴的鹿角冠上挂着风干的蛇蜕,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声响。
“腾格里(上天)示警了,可汗。”
老祭司的嗓音像磨石。
“昨夜我看见天狼星犯紫微,主中原将有强人崛起,恐为我突厥大患。”
“强人?”
阿史那?奚纯冷笑,“老祭司,你去年还说王世充是‘代隋的真龙’呢。”
“此一时彼一时!”
老萨满的瞳孔在火光下缩成针尖,“裴元峥不一样!”
“此人心狠如狼,智计如狐,绝非王世充、梁师都之流可比。”
火塘里的马粪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阿史那?咄苾的靴底。
他猛地站起身,铁甲摩擦发出哗啦巨响。
“怕什么!我突厥铁骑踏过的地方,连草都长不出来!”
“当年隋炀帝带百万大军征辽东,还不是被我们围在雁门?”
“现在中原乱成一锅粥,正是南下的好时候!”
“三弟说得对!”
阿史那?奚纯立刻接话,却故意往始毕可汗那边靠了靠。
“只是可汗龙体为重,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大驾。”
“不如让三弟领军南下,也好让中原人见识一下突厥莫贺咄设的威风。”
“二哥这话就不对了。”
阿史那?咄苾立刻瞪起眼,“你俟利弗设麾下的‘黑狼卫’可是突厥最精锐的轻骑。”
“去年在阴山追剿薛延陀时,可是一日夜奔袭三百里。”
“ 这等本事,不去洛阳城头喝几碗汉人的酒,岂不可惜?”
始毕可汗看着两个弟弟一唱一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这两个弟弟的心思。
谁都不想在他病重时领军南下,生怕损耗了自己的实力,更怕被他趁机安插亲信。
尤其是阿史那?咄苾,去年就曾私下接触过叱吉设的旧部,以为他不知道。
“够了。”
始毕可汗突然用马鞭重重敲击地面,白虎皮上的血点被震得跳动。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想让对方出兵,自己坐收渔利?”
阿史那?奚纯和阿史那?咄苾同时噤声,低下头去。
穹顶的狼图腾在烟霭中若隐若现,仿佛真的张开了獠牙。
“你们忘了叱吉设吗?”
始毕可汗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冰碴。
阿史那?奚纯的马鞭猛地顿住,阿史那?咄苾的手也下意识按上了刀柄。
叱吉设,这个被放逐到北海之滨的弟弟,像一根埋在突厥王庭深处的毒刺,每次提起都让空气凝固。
“当年隋炀帝听了裴矩的主意。”
始毕可汗的声音变得飘忽,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竟然要把宗室女嫁给叱吉设,封他做‘南面可汗’。”
“哼,好一个裴矩!想分而治之,让叱吉设在南边替隋朝挡着我们,又让我和弟弟反目成仇。”
老祭司突然插话说:“可汗,当年叱吉设若答应了,现在突厥恐怕已经分裂了。”
“幸好他畏惧可汗的威势,不敢接受册封。”
“畏惧?”
始毕可汗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咳出的血点溅在火塘边缘。
“他不是畏惧,他是聪明!”
“他知道一旦接受册封,我第一个就会杀了他。”
他猛地扯开发髻,露出后颈上一道陈旧的刀疤。
“可是我派去鞭打他的使者,竟被他割了舌头送回来。”
“从那以后,我就把他贬到了贝加尔湖,让他和那些吃生鱼的野人一起住!”
阿史那?奚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可汗兄,叱吉设在突厥贵族中声望很高。”
“当年他十八岁就射杀了漠北的白狼,二十岁就带领‘雪豹骑’击败了柔然残部…… 现在很多老臣还念着他。”
“所以呢?”
始毕可汗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你想把他召回来?让他带着‘雪豹骑’跟你们一起南下,然后趁机夺我的汗位?”
“不敢!”
阿史那?奚纯和阿史那?咄苾同时叩首,额头撞在毡毯上发出闷响。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贵族突然站出来。
他是掌管马政的俟斤(官名),名叫阿史那?社尔。
“可汗!”
社尔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的冲劲。
“现在梁师都死了,王世充被俘,中原没有了我们的内应。”
“如果我们不出兵,裴元峥就会统一中原,到时候他兵强马壮,恐怕会反过来打我们。”
“那你说怎么办?” 始毕可汗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