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烈攥着信纸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如老玉,信纸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墨迹顺着褶皱晕开,像极了大战后纵横未干的杀伐痕迹。
自己带少量随从入关,无疑是把脖颈凑向未知的刀。
可如今燕晋和谈,攻守早已易形。
陆机那番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猜不透,但和谈贵在诚意。
对方肯让燕军扎营城下,已是露了底。倘若自己连关都不敢进,岂不是把“弱”字刻在脸上给晋人看?
巍峨的剑门关横亘眼前,青黑色的城砖垒出遮天蔽日的轮廓,风刮过箭楼,呜呜的声响像极了亡魂的低语。
王烈微眯着眼打量这雄关,粗粝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他在权衡入关的生死,又没在权衡。
揉了揉因紧绷而僵硬的脸颊,王烈暗暗苦笑。行兵至此,退路早被身后数万将士的目光堵死。
铁龙城能不救吗?
断无可能。
无论关内是龙潭还是虎穴...
他都得闯。
王烈猛地回头,目光扫过身后的亲卫。
这些人是他亲手选拔、征战数载的弟兄,他们的眼神里难掩疲态后的炽热。
好样的,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
王烈在看他们。
他们何尝不是在看王烈?
悲戚、无助、愤恨,这些情绪在王烈身上半点不见,这个男人像道铁壁,横亘在亲卫与剑门关之间,悄无声息地拦下了所有风雨。
数十息,万籁俱寂。
没有动人的誓言,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微风卷着沙尘,从众人鬓发间钻过。
唯独不属于燕军的陈平,浑身发紧地后退半步。
他分明没见刀光剑影,却像被排山倒海的波涛撞中,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势,比他方才瞥见的剑门关城头,还要瘆人。
书里说“士为知己者死”,陈平从前总不懂,此刻看着燕军亲卫望向王烈的眼神,忽然就懂了。
王烈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被他望到的亲卫皆昂首挺胸,喉间压着无声的应答。
“苏幕,率亲卫随孤入关。”
“其余人马,由徐来统领,在关外五里扎营。保持警戒——除非城中生变,不得轻动。”
话音落,王烈走到徐来面前,双手轻罩在对方握剑的手上。
王烈用左手轻轻拍着这位老将的手背,指腹碾过对方虎口处厚厚的老茧。
那是对方几十年沙场磨出来的印记。
徐来喉间一哽,眼眶瞬间红透。
太子这是把身后数万将士的安危,把自己的后路,全托付给了他。
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他这辈子,前半生被铁龙城压着,后半生被看着长大的王烈压着,身为将领,谁不想独当一面、一言而决?
要说没怨言那是骗自己。
可此刻被王烈温热的手掌裹着,那些小心思顷刻烟消云散,只剩滚烫的血热冲上头顶。
愿以此身长报国,何惧风霜雪雨。
“老将军...”
王烈刚开口,徐来“噗通”跪倒在地。
甲胄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没人看见他攥紧的拳缝里渗着汗,也没人看见他眼底的泪,只听见他哑着嗓子赌咒:“殿下放心,臣纵死......亦护好后路!”
王烈将他扶起,指尖触到对方颤抖的胳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铁帅身陷囹圄,和谈是唯一解后方之困的法子。纵然是龙潭虎穴,孤也得闯。望您勿怪孤冲动。”
“臣若有此念,天诛地灭!”
“徐将军莫急。”王烈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放缓,“陆机虽狡,晋帝既有和谈之意,谅他不敢明目张胆动孤。”
安排妥当后,一千亲卫紧随王烈转身,甲叶碰撞声连成一片;徐来领着五万燕军在关外扎营,旌旗在风沙里猎猎作响。
剑门关的城门缓缓洞开,一条猩红地毯从城门内铺出,宽得能容三四人并行,一路延伸到王烈脚下。
纵然他对晋人多有提防,也不得不承认,陆机给的面子足够大。
“陆某腿脚不便,未能远迎燕太子,还望海涵。”
轮椅碾过红毯的声响由远及近,数位晋军将领簇拥着陆机而来。
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年轻人裹着素色锦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轮椅轱辘碾过红毯时,衣摆扫过的褶皱里,处处藏着与笑意不符的冷光。
陆机视王烈身后的亲卫如无物,人未到话先到,语气熟稔得像见多年老友。
似乎他全然忘了白龙渡一战,自己与自己正对面的王烈是生死相搏的死敌。
王烈压下喉间的涩意,只淡淡点头,算是应答。
陆机的目光绕开他,落在落后半个身位的苏幕身上。
苏幕的两根手指搭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陆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诸位,请吧。”
陆机摊开的袖袍下,手腕青筋隐现。身后人推着轮椅调转方向,剑门关的全貌在他身后铺开。
城楼上的晋军甲士如同钢浇铁铸般站得笔直,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王烈带来的一众燕军身上。
陆机领着众人往设宴的鸿天阁去,一路无话。
王烈的目光在四下扫过。
夹道“欢迎”的百姓不少,脸上堆着笑,可那种笑容像画上去的,僵硬得很。
王烈心里清楚,燕晋两国打了这么多年,血仇早积成了山。
燕国是还手的一方,论理,占尽道理。
可对百姓来说,战火里的苦难哪分对错?更何况,他此刻站在晋国的土地上。
“吱呀——”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人心上。
关外的徐来望着闭合的城门,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唤来心腹。
“传令,全军戒备扎营,十人为一组,每时辰三组轮岗。不明身份者靠近,先斩后报!”
关内,陆机与王烈并肩行至鸿天阁。
这阁楼建在城内最高处,推窗便能俯瞰大半个剑门关。
宴席摆得极尽精致——数十道大菜里有飞禽走兽,菜肴上飘着淡淡的灵兽香气,半点没有边关军营的糙气。
宾主落座,王烈居主客位,苏幕按剑立在他身后;近千燕军亲卫被安排在阁外广场,晋军虽给了饮食,却隐隐呈包围之势监视着。
陆机身后站着五人,神情各异,王烈认出了其中两人,这两个人一个擅控火,一个能御土,他在白龙渡见过。
因此王烈心下了然,这五个人该是陆机手下的死士,分属五行。
在王烈右手边坐着晋国礼部尚书王珩,正是此次和谈的副使,老头子倒是生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很和善。
反倒是一直牵线的陈平压根没资格上桌,被安排在了鸿天阁下方的广场上,不过陈平本人倒是乐得清静。
几杯酒下肚,陆机谈笑风生。
大到天下各国局势,他信手拈来;小到某城某郡的风土人情,他也能说上几句。
王烈端着酒杯,指尖冰凉——眼前这残疾书生能入朝拜相,绝非幸进之辈。燕国的大敌,果然有两把刷子。
可酒宴过半,陆机绝口不提和谈条款,只一味劝酒。
一旁的王珩低眉顺眼,指尖却反复摩挲着酒杯边缘,好几次想开口,都被陆机的话头岔开。
王烈脸上红得透彻,像真醉了,余光却钉死在两人身上。
陆机在拖延,王珩想谈。
况且他心里记挂着铁龙城的战事,哪有心思闲谈?
可是几次把话题往和谈上引,都被陆机轻巧带过。
就在他眼底隐现火气时,陆机忽然举杯,笑意吟吟:“殿下稍安勿躁。和谈关乎两国国运,岂能草率?良辰美景在前,不如先尽兴,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糊弄鬼的话。
王烈心中冷笑。
陆机十有八九设了局,今日想活着出关,得先脱身。
短短数息,他心里有了计较。
破局点在王珩身上。这老爷子想谈,又是和谈副使,用他牵制陆机,最合适不过。
“王老大人...”王烈忽然倾身,酒气喷在王珩脸上,“你我几千年前是本家,孤有件事不吐不快。”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指骨扣住王珩的脉门,力道沉得像握着出鞘的剑。王珩“哎哟”一声低呼,刚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王烈眯着眼,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啪”地拍在桌上:“这信,你可识得?”
陆机的目光瞬间凝在信上,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王烈的算计很简单:信是王珩送来的,信里是晋帝让他监视陆机,钳制陆机的私密话。
这些话私下里怎么说都成,摆到明面上,就是晋帝与陆机的矛盾——王珩绝不敢把这事放到桌面上去讲,必会投鼠忌器。
王烈深谙此道,他要以此来要挟王珩,让对方按自己的谈话节奏走,进而带偏陆机,掌控整场谈话的走向,达到顺利脱身的目的。
只是王烈错判了一点。
王珩为官几十载,绝不会蠢到将可能变成自己把柄的密信主动送到对方手里,就为了取信于他。
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封信根本不是王珩送来的。
果然,王珩盯着桌上的信,瞳孔骤缩。
因为他认出了,这是那封失窃的密信。
信上是晋帝亲笔,要他钳制陆机,甚至必要时除了他。眼下晋国内忧外患,全靠陆机背后的势力支撑,这事要是让陆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王烈手里?
可眼下并不是惊疑的时候,他要尽快找补。
几乎是瞬间,王珩的肩膀就有一种放弃抵抗的姿态垮了下来。
王烈看在眼里,知道计策成了。
于是他松开手,打了个酒嗝,混不吝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醉了点,东西也拿错了,不是这封信...”说着,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又把信塞回了怀里。
王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看清了王烈眼底的微光——那是警告。
不同意他的话,这封信的内容,就会原原本本落在陆机耳里。
可惜可怜的王珩王老大人不知道,这封失窃的密信,正是陆机派人偷了放在王烈军帐外的。
为的就是取信于王烈,让他敢入关。
眼见王珩没了反抗的心思,王烈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王老大人,今日宴席着实尽兴,二位心意王某领教了。”
“只是孤不胜酒力,实在没法专心谈事。和谈之事,不如另择吉日。” 说罢,王烈不给二人反应的时间,起身便走。
苏幕瞬间会意,手按剑柄,紧随其后。
“燕太子言之有理,老夫亦作此想。”王珩几乎是脱口而出,“咱们改日,改日再谈也不迟。”
王珩也头痛自己的密信居然落在了王烈手里,成为了对方捏在手里的把柄,他正好需要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来捋捋思路。
因此当王烈开口告辞之际,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立刻答应下来。
就在王烈的手即将推开阁门之际,在他的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响,碾过木板的生涩音符回荡在房间内。
那个许久不曾表态,一直默默注视着一切发生,恍如看戏一般的年轻人在这个微妙的时刻,选择了主动开口。
“宴不曾散,殿下又何故行色匆匆?”
陆机的声音慢悠悠飘来,带着笑,却像冰碴子砸在人背上,阴森蚀骨。
“莫非是在责怪陆某招待不周?”